回家的路上,女人特意從街道西南角的一家廢棄汽車場裡繞過。如今“車”這個詞在新一代的孩子眼裡早已陌生。“架空機”那種依靠磁懸浮在空中運行的機械才是他們所熟悉的。然而就像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人會懷念自行車,而更老一輩的人會懷念木頭馬車那樣,那些汽車厚重的機甲裡承載了她那個年代厚重的感情。而如今,這些曾經稚嫩的思念都如同這庭院裡堆積的廢鐵一樣生了鏽。
七年前。Memory Lane。
“你從前寫信說這裡有你喜歡的鰻魚飯,是這家麼?”
少年寬厚的手掌猶豫的將玻璃門推開了一條隙縫,貼著臉往裡睨。那店裡裝橫精致,牆上黏貼了無數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一台鹿皮色的懷舊電視機裡播放著存留下鳳毛菱角的無聲電影。少年加了些力道,為他身後的少女撐開了門,一股鋪麵而來的陳腐氣息迎上兩人的臉龐。那是“老”的味道,像爺爺閣樓裡留著的舊報紙,像奶奶房裡花床單那樣的味道。
兩人點了滿滿一桌子菜:烤鰻魚,青椒肉絲,三文魚沙拉,冰鎮銀耳湯。各式各樣的菜式他們點的隨心所欲。
“艾言惜,以後我們常來這裡吧。既然是Memory Lane,那總該多留些自己的回憶。”
嘴裡叼了根青椒的艾言惜捂著嘴點了點頭。而後,慕榕笑如三春日光,吸進天地的生氣。
“你為什麼吃飯總這樣沒吃相。”
艾言惜有些不好意思,她很少同彆人一起吃飯。而她不知如何告訴慕榕自己這樣的怪癖,有時,一人窩在廁所裡狼吞虎咽都比在人群麵前吞食對她來的容易。
而後來,慕榕也總遷就著她的習性,待她吃的滿嘴醬料時會細心的拿餐巾紙幫她擦去嘴角的油汙。久而久之,艾言惜也不再覺得在這個男孩麵前吃飯是個難堪的事。
這街道上的每一顆石子,每一寸泥土,都承載了艾言惜那樣深刻的記憶,如兒時家中壁爐般的溫馨。而如今的Memory Lane 早已被改名為這條新銳大街,十裡長街,華燈璀璨,如同一片五顏六色無始無終的謎團。
女人回過神來,眼光落到車廠旁邊一座與它極不相稱的高樓大廈,聽聞是今年剛建好的。幾個木工正拉著伸縮繩去調整樓上的玻璃刻花。玻璃底下是一行行書般的草字“armistice”,停戰。這是即將要搬進來那家公司的名字。諷刺的是,它是家全球赫赫有名的軍火製造商。曾經一戰之時,威爾遜曾說這會是結束所有戰爭的戰爭,可結果不儘然,二十年後,二戰開始。而導火線恰是那草草收尾的一戰協議。想用武力來終結武力的想法如同玻璃那樣幼稚而脆弱。女人想不通這些軍火大亨為何都願意在R市開這一幢幢分所。R市已經足夠擁擠,R市的人也受夠了足夠的戰爭。每日匆匆的洗漱過後便是無窮無儘為生存拚搏的過程,R市的人哪個不是在奔波?哪個不是在尋求一方安定之所?可如今股市早已崩盤,失業率在R市這樣的大城市更是攀升到23%。生活對這裡所有人來說恰恰是一所最大的戰場。
老天爺不知又為何發怒,天氣陰沉下來。一層層烏雲仿佛是緩緩關上的井蓋,一寸寸壓上來。女人步履匆促卻還是沒躲過突如其來的淫雨。她狼狽的在口袋裡搜索著鑰匙。濡濕的衣衫粘上她透明的肌膚,有細微的壓迫感。她的發梢一根根的垂在她的眼眸前,冷雨順著發絲滴入眼裡,刺痛難耐。
女人後來病了兩天,胡蘿卜和芹菜放在冰箱裡始終都沒被熬成湯。生活常開這樣另人發狂的玩笑,即便煮湯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終究也不在我們的掌控中。
一夜間,女人的被褥全被汗水打濕。可她體內的細菌也統統從毛孔裡流竄出去,來勢凶猛的病情就這樣不知不覺好了。
她撥通電話,不是像學校彙報自己可以返校的消息,而是打給一個空號。如同這長年累月中的每一天一樣,固執的重複那幾個號碼,一絲不苟的將話筒按在自己側臉。如果可以,那聽筒處恐怕早就摩擦出繭。而那幾個號碼健上的數字早就被磨掉,隻是女人撥號時已不用去看,手指上獨特的記憶比呼吸還熟練自然的按動。
“嘀——嘀——”
不知是潛意識,還是妄想,今日的待機音仿佛比往日持續的時間更長。
“喂。”
對方接起電話時,女人心頭一跳。如同不小心被火爐燙到那樣,全身不自主的一顫。
“你是哪位?”
那頭是陌生的男聲,高亢而裝腔作勢。那一定不是他。可女人仍然如賭徒般僥幸的伸手去壓最後一注。
“先生貴姓?這個電話號碼曾經是我一個姓慕的朋友的,不知先生可否認識他?”
對方聞言,從話筒的雜音裡透露出不耐煩,話音一變,不如初時的彬彬有禮。
“我怎麼知道,這個號碼是我剛配的,你朋友變電話了怎麼都不跟你說。”
話音剛落,電話便驟斷,隻留下刺耳的“嘟——嘟——”聲。那聲音裡有頑石般讓女人不可承受的重量。
唯一的線索如同折了線的風箏飄入邈遠天穹,飄入她再也無法企及的地方。
四年前的戰爭讓她與所有親友失散。當年為了避難,他們各奔東西,以求自保。當硝煙散去,那些生死不明的人,漸漸從女人的生活裡銷聲匿跡。父親,母親,妹妹,愛人,半年時間他們相繼離散。R市的人,如同大千世界所有的人一樣,是狼般獨行的;他們孤獨聊賴,畫地為牢。每個人周身都有一副尖利的鎧甲,無堅可催。表麵再怎麼熟絡,終究也都隻是陌生人。戰爭讓每一個幸存者都懂得自生自滅。如同螻蟻補不了蜘蛛的羅網,這世間能最關心你,最在乎你,最於你感同身受的,隻有你自己。
女人潛心伏在案上準備自己的畢業論文。她的畢業導師,肖教授,如古玩店裡的老古董一般刻板,即便是她生病,也不肯將提交論文的時間延期。然而肖教授是個不錯的老師,談吐不凡,知識淵博。鼻梁上架著一副過時了的金絲眼鏡,厚厚的鏡片折射出的白熾光讓他更添威嚴。作為R市最高學府為數不多的法學教師之一,肖導師就如同一顆□□的白楊般在茫茫弱柳群裡顯的出類拔萃。他穿著整潔,每天都是雷打不動的一套西裝,配上一支毫不張揚的領帶。他說話時語調緩慢,卻字正腔圓,讓人油然升佩。就是這樣的一個導師,為了培育出更多法學係的學生,不惜傾家蕩產,弄的家中幾乎一貧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