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能不憶江南》……(1 / 2)

能不憶江南 春花散 24947 字 9個月前

《能不憶江南》

文/春花散

“這故事有些長,你聽我慢慢講。”

我叫沈潤雪,出生在江南的一個煙雨小巷裡。

那年冬天格外的冷,一向溫暖濕潤的故鄉罕見地連下了三個月的大雪。

鵝毛般的大雪紛飛,顫顫地落在地上,把深色的大地給染白了。

我娘是續弦,少女時期在淮河那一片是出了名的美人,隻是身體一直不好,嫁給我爹後等到二十出頭的年紀才開始生養。

我是她連喝了三年中藥調理身子,才保下來的。

不太幸運的是,她生我時早產了。

明明還未到時日,她卻肚子疼的受不了,我娘很害怕,連忙叫青枝去請附近有經驗的產婆來。

青枝是我家的丫鬟,比我大幾歲,自幼在我家長大。

她不敢耽誤,點著盞燈籠,急匆匆地出去了。

聽說了這件事,我爹也很緊張。

他的發妻之前就是因為難產,給他留下一雙兒女後,就撒手人寰了。

一家人都急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許阿婆來的時候,我娘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她疼的全身冒汗,脖頸處的青筋都漲起來。

整整一天一夜,空中掛著的太陽變成了月亮,絢爛的雲彩變成了璀璨的星星。

她在鬼門關走了一趟,好在有驚無險,我在產婆和下人的鼓勵聲中平安降生了。

發妻生產時我爹出差在外,他是第一次抱剛出生的嬰兒,姿勢略顯僵硬,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我這個小團子就是他的幺女。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發現我的眼睛和我娘像極了,柔順乖巧的樣子,心下裡是喜歡的不行。

因為愛我娘,所以他也很喜歡我。

我是他們倆唯一的孩子。

在我出生前,我爹其實就想好了我的名字。他很喜歡今年的大雪,覺得是祥瑞之兆,於是決定如果我是個男孩的話,就給我取名叫豪雪。

隻可惜,我是個女孩。

我娘是個細眉淡眼的女子,生下來的我必然也是小家碧玉的樣子,這樣一來,豪雪這個名字就略顯粗獷,有失風雅了。

她覺得倒也不必大改,雪本就是我降生的一個標誌物,十分有寓意。

既然我是女孩,在雪前麵加個雅致些的字就行了。

沈潤雪這個名字就是這麼來的。

因為早產,我從小身體就差的可憐。

尤其一到冬天,因為劇烈的咳嗽,我的臉總是紅撲撲的,儘管屋裡再暖,我冰涼的手腳還是熱不起來。

為了給我治病,我家每年都花了不少錢。

我娘很心疼。

看著我難受的模樣,她總是會背著我忍不住偷偷落淚。

大家明裡不說,其實暗地裡都清楚,我這般差的身體,不知道能活幾天,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夭折了。

因此,我爹娘越發溺愛我,他們隻希望我在活著的時候好好享樂,幸福開心就行。

好在事情總會有轉機。

//

不知道聽誰說的,康橋邊上住著位姓趙的老先生,神機妙算,料事如神,人稱江湖百事通,不僅會算命還會看中醫。

我娘其實根本不信這些的,她好歹是富家千金,接受過算是高等的教育。但大抵是我百病纏身,最近甚至連連嘔血,愁得她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因為我,她從來不信神的人此刻卻希望能出現奇跡。

去見趙先生這天依舊寒冷,外麵大雪層層落下,厚厚地掩住了漂亮的琉璃磚瓦。

我娘正好從外麵回來,不知道買了什麼,手裡提著大包小包的。

她把我拽進屋裡,給我整整齊齊地套上去年隆冬時候買的紅色夾襖,我被裹得圓滾滾的,遠遠看上去像個小胖子。

她溫柔地給我梳好辮子,拉著我就要出門。

我看著外麵的天很是不解,這樣冷的天出去做什麼。

我娘沒有過多的解釋,隻是說去見一個人。

外麵風雪交加,我壓根就不想出去,但看她的樣子好像十分重要,我盤算著什麼。

我讓她給我些好處,不然就不出門。

我從小就古靈精怪,我娘已經習慣了我想一出是一出的樣子。

她說回來後帶我去買阿福家的糖糕條。

阿福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壯漢,肚子吃的滾圓,頭上常戴著一頂黑紅的福帽,笑起來眼彎彎的像月牙,每天推著車在我家附近賣些吃食。

糖糕條是他家的招牌,十分熱銷,三文錢能抓一大把。我每次路過都很眼饞,隻是我娘管的嚴,怕我蛀牙,明明就在開在家邊上的小路上卻沒買過幾次。

我有些心動了,但想想外麵那麼如此大的風雪,我還是搖頭想要拒絕。

隻是沒想到她又拿一串糖葫蘆加碼。

我欣喜萬分,沒想到我娘這次這麼好說話。

說了句成交,我便乖乖地跟在我娘屁股後麵出了門。

空氣中白塵紛飛,大雪迷了人的眼。

還好臨行前,為了禦寒,我又戴了圍巾帽子手套和護耳,全副武裝,所以沒覺得刺骨的冷。

目的地裡我家不甚遙遠,我們倆沒走幾步路就到了他的門前。

趙先生住的房子很破。

真的很破。

又破又爛。

破敗的木門上結著蜘蛛網,我很嫌棄的推開吱吱呀呀響的門,一邊質疑這真的是人可以住的房子嗎。

我娘打量著荒蕪的庭院,也有些疑惑。

我不知道為什麼傳說中的世外高人都喜歡裝作很奇怪的樣子,不是蓬頭垢麵就是出塵不染。仿佛在兩個極端上才能展現出他們那種與眾不同的模樣。

我娘拉著我走進屋裡,我才真正地見到那傳說中的大人物。

黑漆漆的屋裡沒有照亮的東西,我勉強能看清是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頭坐在四方桌邊上的木凳子上,沉沉地打量著我。

他看上去約莫五十歲,眼線細而長,看起來比想象中聰敏些。

他見到我,笑著捋了捋胡子,對我娘說我們就是有求於他的客人吧。

我娘倒是認真起來,把禮品放下來,非常尊敬地請他給我號脈算命相。

趙先生把手搭在我細嫩的手腕上,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他眉頭皺起來了,歎了口氣又把我的小手翻過來,細致地看了會兒。

我仰著頭,倒是想看他能說出來什麼東西。

自從我小的時候遇見了一個男的,拿刀耍劍的,自稱什麼仙人,結果我倆一起上山,看見一條盤著的小蛇,那位傳說中的仙人嚇得腿肚子抽筋跑的還沒我快,我就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什麼高人存在了。

趙先生咳咳兩聲清了清嗓子,稱我這是氣血虧虛,脈象疲弱,早夭的可能很大。

我倒是同意這一點。

儘管彆人嘴閉的再緊,我自己也知道,如果情況不好的話我真的是命不久矣。

我娘聽見“早夭”這兩個字嚇得渾身一激靈,連忙詢問破解的方法。

趙先生卻故弄玄虛起來了,有些為難的開口,說到關鍵處卻又停下來。

我娘上道地放了一串銅錢在他手邊。

他笑的眯了眯眼,說了一句我覺得很扯的話。

讓我娘找一個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孩養在我身邊,等到過了十八歲方可分離。

我覺得他簡直是在編瞎話。

這和要一對原配的蟋蟀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娘倒是信了,領我回來的路上一直念叨著這件事。

我爹當時在一家國營的報社上班,算是一個不小的領導,我娘很漂亮,街坊鄰居都很羨慕他娶了個這麼美的妻子,極大的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她隨便吹吹枕邊風我爹就答應了。

他應該是動用了關係,在淮河附近四處尋符合條件的男孩。

我倒是不以為然,隻是沒想到幾個月後,他真的找到了這個人。

//

三月的春天,客舍青青柳色新。

天可算是暖和起來了,春風暖融融的,輕輕拂過,平靜的水麵開始蕩漾。

清晨吃早飯的時候,我爹主動開了口。

他一向寡言少語,我們倒是很意外。

他告訴我娘,那個男孩找到了,就在淮河邊上的一個叫做淡穗的巷子裡。

我深感不妙,本以為那老頭隻是瞎扯的,沒想到這附近還真有一個符合這條件的人選。

我不知道怎麼的,突然有些反感他的到來。

我娘很驚喜,一向衿貴自持的她急匆匆地吃完飯,拉著我的手就往外麵跑。

和我家不同,淡穗巷裡住著的都是些小門小戶,我們到時,不少婦女都抱著自家的衣裳,打算到河邊去洗衣。

我穿著鵝黃色的綢麵連衣裙,頭上戴著杏色的禮帽,過路人看著我這番打扮忍不住側目。

怎麼說,一看就是大家的千金。

路線從進了巷子裡後就開始彎折起來,在不知道拐了幾個彎後,我們倆終於到了。

宋家的院子很爛,殘破的磚塊堆起來勉強算是院牆的東西,院內老榕樹樹心已空,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乾立著,幾根枯黃的雜草疏疏地生著,一片毫無聲息的景象。

我從小養尊處優,鮮少看到這樣的場景,不由地咋舌。

我娘進門前還特意告訴我要叫人。

屋裡很暗,我甚至懷疑這房子根本就沒有窗戶,連一絲光亮都沒有。

我想起了之前趙先生的家。

現在人怎麼回事,都喜歡待在暗處,是要當什麼大俠嗎。

一個年輕柔美的女人正哄著懷裡抱著的小孩。

因為我娘提前寫過信表達過要拜訪的意向,所以那女人在看到我們倆的出現後沒有露出一絲驚訝。

她勉強勾出一個笑,疲憊地看向我娘。

我其實還是有些不情願地,但我從小就有個毛病,一看見長得好看的人就走不動道,結結巴巴的。

我磕磕絆絆地問了聲好。

她很溫柔地看著我,誇我漂亮。

我聽著她的話,臉紅起來,有些不好意思。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除了我娘之外,這麼美的女子。

聽那女人說她有五個孩子,最小的才三歲。她丈夫一年前死了,她實在是養不起孩子,不要說上學了,她都沒錢讓他們吃飽飯。

說完她的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落了下來,我見猶憐。

我有些同情她和她的孩子。

符合條件的是她的四兒子,她把他推了出來,我才看到那個傳說中的男孩。

他個子比我高了一個頭,眉眼和女人一模一樣,很明朗,唇紅齒白。就是看起來不太開心,抿著個嘴。

我討厭彆人喪著個臉,所以對他第一印象不太好。

女人看著看著,眼淚又往下流,她再有不舍也隻能把他送出去,沈家條件更好,這也是為了他好。

我娘也很惋惜,她讓女人放心,保證會照顧好她的孩子,並把之前承諾的錢票和禮品放在桌上。

雖然我不敢說出來,但我覺得她們這像賣孩子。

儘管我不太喜歡他,但我還是覺得他挺慘的。

回來的路上我娘可能是為了讓我倆培養培養感情,特意坐了另外一輛黃包車,故沒聽見我蠻不講理的話。

家裡要新來一個孩子,我總是有種悵然若失的恐懼感,怕被搶走東西,怕被分走愛。

我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凶神惡煞,狠狠地威脅他,“你來我家什麼都得聽我的,不然我叫我娘不給你吃飯。”

才幾歲的孩童,能想到最恐怖的事就是吃不上飯。

然而他真的是在我討厭的地方一踩一個點,任憑我怎麼威脅他都一臉冷漠。

我不僅討厭彆人喪臉,還很討厭彆人不說話。

我氣的像個抓狂的小貓,專戳他的痛處諷刺。

“你娘都不要你了你拽什麼拽。”

我承認,那個時候我是挺欠的。

宋鬱隻是鄙夷地看著我,“我不和傻子說話。”

我沒想到他居然敢罵我,張牙舞爪起來,“你罵我,我告訴我娘!”

他冷笑一聲,氣死人不償命的補了句:“還是個告狀精。”

我在風中淩亂。

雖然還沒到家,但是我已經有預感了,今後我的日子是不會太好過了。

這是我和宋鬱不太愉快的相識。

也許那位趙先生真的不是江湖騙子,也許是因為我長大了一些,我的身體真的在宋鬱來了我家後慢慢有了些好轉。

//

一月,除夕。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這是宋鬱來我家後過的第一個年。

早起後,先是繁瑣複雜的掃塵。

大家在這一天清晨將院落清掃乾淨寓意著辭舊迎新。

下人早在前些日子就購進了許多窗花、燈籠、春聯之類的物件,我拿著這些東西,拽著他,歡歡喜喜地去貼了。

先是我房間的再是宋鬱房間的,然而我個子太矮,隻能勉勉強強將豎聯貼上,而橫聯就算是站在凳子上也夠不著門上。

這時的宋鬱已經是比我高一個半頭了,他雙手環胸站在我身後沉沉地盯著我。

我有些懊惱地晃了晃頭。

這個宋鬱站在我身後,肯定不知道在怎麼嘲笑我呢。

我回過頭看他,衝他狗腿地笑了笑,甜甜地喊著:“哥,你幫人家貼一下嘛,人家夠不著。”

沒錯,雖然在剛遇見他時我放了狠話,但我還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臉。

但是有個人在身邊陪著你長大,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教你做你不會的事情,是真的很爽啊。

在我厚臉皮的作用下,我和宋鬱已經混熟了。

兩人再也不是一看見就劍拔弩張了。

明明我倆一樣大,但每逢我有事求他的時候都會叫他哥,偏偏這招還屢試不爽。

我想,宋鬱還是有點良心的,懂得照顧我這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妹妹。

果不其然,他聽完我說的話,思索半刻,手伸出來去接過我手上的橫聯。

我忙把東西給他,看他站在台子上有些高,提前擇清自己的關係說:“宋鬱,你可小心一點啊,摔斷腿了我可不負責。”

宋鬱沒說話,但我想他應該是臉黑著的。

他沉沉說一句,“知道了,就算有事也不會讓你背鍋的。”

我聽完很安心。

我就站在底下看著,邊給他指揮道。

“誒不對,要往右邊一點,對,慢點慢點,不對這下又太右邊了,左邊一點,好......”

正說著,我被肩上突然落下來的手嚇得一激靈,沒忍住,大喊了一聲。

上麵的宋鬱被我嚇了一跳,皺著眉看著我。

我回過頭怒目圓睜。

是哪個想死的。

原來是沈君妍。

見我被嚇到,她覺得有趣,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和沈君妍一直不對付。

前麵說了,我爹的發妻去世前給他留了一雙兒女,男的叫沈君如,女的叫沈君妍。

沈君如是長子,大我七歲,優秀又沉穩,對我很溫柔。

但沈君妍是個煩人精,她不喜歡我。

巧了,我也不喜歡她。

沈君妍比我大五歲,卻絲毫沒有一個做姐姐的樣子,我倒是不需要她處處讓著我,但我覺得她小心眼,總是針對我。

我小的時候她經常扮鬼嚇我。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討厭我,也許是跟她娘有關。

每次我倆吵架,我爹總是出來打圓場,他總會叫我寬恕她一些。

我知道原因。

坦白來講,我覺得她有點可憐。

我亂拳揮向沈君妍,罵她:“你有病啊,沒事躲背後嚇彆人乾什麼。”

她又想和我拌嘴,但是想讓宋鬱幫她貼春聯,隻好忍下來說:“喂,你等會讓宋鬱給我的也貼上。”

她問我,因為宋鬱隻聽我的。

我覺得莫名其妙,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你不是有你哥,你哥不是比宋鬱高多了?”

我和宋鬱這時候才十歲。

沈君妍有些無語,“你說的不是廢話啊,我能不知道讓我哥幫我貼嗎?我哥不是大早上出去給他老師拜年了。”

沈君如今年十七,成績十分出色,尤其是在理工科上。明年就打算留洋,一去就不知道是幾年才能回來了,所以今年是在國內最後一年,人情世故,他也該去拜訪恩師。

原來如此。

我也沒為難她,小手一揮大氣地答應了,反正是宋鬱貼。

她走之後,我繼續指揮。我和宋鬱兩人配合,將我倆門上的對聯和窗花貼好了,上聯:一帆風順年年好,下聯:萬事如意步步高,橫批:吉星高照。

宋鬱順便又在門前掛了燈籠。

於是,兩人屋前是看起來紅紅火火,喜慶的很。

我笑的眼眯起來,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新的一年,好的開始。

和往年一樣熱鬨,隻是今年多了個人。

宋鬱去給沈君妍貼去了,我就跑去我娘那要紅包。

給我娘磕了幾個頭,心滿意足地拿到了她的紅包,我急匆匆跑去找他。

我衝他揮了揮手中的東西,笑著說:“我們去逛夫子廟吧,我紅包要來了。”

等二人到那時,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來往的人與車將路堵的水泄不通,各式各樣的燈籠將街景照的很美,我頓時眼睛就亮起來。

我穿著紅色對襟夾襖,白色的羽絨點綴在肩上,頭上用紅繩綁了兩個小丸子,脖頸上掛著的長命鎖晃動起來叮叮當當的,生動的很。

我笑起來很美好,眉眼彎似月亮,漂亮的像個福娃。

宋鬱不知道在想什麼,一直盯著我看。

察覺到他在愣神,我喚他:“宋鬱,你看看想買什麼小玩意。”

我看著炒貨鋪,心下一動。

捧起一手板栗,扭過頭,頭上玉簪叮當作響,我衝他笑著說:“要不就買板栗吧,糖炒板栗,軟糯香甜。”

他點頭說好。

隻是我後來才知道,那天他的心裡所想。

儘管邊上的花燈閃耀,人群喧鬨沸騰,他都不在意。

他那時候滿腦子都在想。

——

想抱我回家。

//

我倆帶了許多吃的回家,我愛吃甜的,所以不少都是蜜餞果脯。

我娘心靈手巧,不僅人長得美,燒菜也很好吃。

除夕給下人們放了假,她親自掌廚。

外婆給她打下手,外公和我爹在外麵接見親戚。

說的大多都是客套話,你來我往,大家各有分寸,連送的禮品也都是差不多的價值。

沈宅上下,被小輩們裝飾的很有過年的氣氛。

天漸漸黑了,燈籠終於發揮出它的用處,閃爍著紅光。

一大桌子菜,耗費了不少人力物力,花費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才做了出來。

紅燒鰱魚意味著“年年有餘”;蛋餃意味著“招財進寶”;湯圓意味著“團團圓圓”......

這麼一大桌菜,被賦予著各式各樣的意義,但不論是哪種,都表示著人們對新年的重視與希望,人們對漫長人生的熱愛與追求。

由最年長的外公致辭、動筷後小輩們才能進食。

這場年夜飯在歡聲笑語中結束,每個人都吃的心滿意足。

明月高高地掛在黝黑的空中,啟明星永遠閃亮,唯有灰撲撲的雲彩繾綣地依偎著廣闊的天空。

大家吃的很飽,不少人在庭院中閒逛,飯後消食。

我待在宋鬱身邊,問他:“喂,宋鬱。”

“嗯?”

外麵在放煙花,我聲音太小他有些聽不清。

他偏了偏身子,將耳朵湊近我,方便聽得清楚我在說什麼。

“你說我們長大之後會是什麼樣子?”

從來沒有考慮過這類複雜問題的我突然惆悵起來。

沈君妍聽見我問,在一邊搶話說:“我肯定是好好念書,長大以後嫁個好人家。”

我懟她:“你這也太沒誌向了吧!”

“什麼叫沒誌向?世界上人那麼多,又不是都是天才。”

沈君妍不以為然的說。

我倒是叫她嗆住了,啞口無言。

半晌,我聽見沉默的宋鬱開口了,“你願意的話,做什麼都可以。”

他頓了頓,看著我,補充道:“在這世界上,隻要你想,石頭縫裡也能開出花。”

我聽見了自己滿意的答案,放下心來說:“我還沒想好我長大要乾什麼呢,不過不急,反正來日方長。”

我又問他:“你想當什麼?”

宋鬱隨意地說:“攝影師吧,想拍下一些曆史性的東西。”

沈君妍急了,這兩人咋回事,一個個都這麼義正言辭的,自己也不能輸,她說:“那我......那我,那我就跟爹一樣,也在報社上班,我當記者!”

沈君銘呢?

雖然他不在三人的邊上,但是不用問也知道。

他的願望一定是追求他一生熱愛的真理。

隻是那個時候我們都還太小,不知道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

我真正接觸上學是在十三歲的那一年。

受夠了沈君妍的嘲諷和白眼,在我的苦苦懇求下,我娘終於答應讓我和宋鬱一起上學堂了。

我很喜歡這個學堂的裝修風格,圓形拱門和馬頭牆,黑瓦白牆,小橋流水,奇花異卉。

隻是想象和現實略有不同。

宋鬱一進學堂便是風雲人物,不僅人緣好,學習成績也一直是第一。

我腦子雖然也很機靈,在第一堂國文課上就顯示出超強的語言天賦,可惜我轉的飛快的小腦袋瓜子,一遇上數學,就卡殼。

並且我特彆討厭寫作業,每每不寫作業都要挨訓,嚴重的時候還要挨板子,比如說現在——

我低著頭,默默地挨訓,小嘴撅的能掛油壺,卻也隻是敢怒不敢言。

教書的先生叫周岐楓,戴著黑架眼鏡和小方帽,人很嚴肅,做事一板一眼。

他是死腦筋,不曉得變通,有學生犯錯了便要狠狠地罰。

今天是周三,這已經是他這周第三次抓到我不寫數學作業了。

於是,他把我拎出來,讓我站在教室前示眾。

我抿著嘴不說話,能感受到四麵八方傳來打量的眼神,我更能感受到宋鬱幸災樂禍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雖然生氣,但宋鬱確實昨晚就提醒過我要做作業,是我自己忘了。

他嘲笑的目光太灼烈,我不甘地抬起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彆太囂張,回家算賬。

這下不知要罰抄多少遍弟子規。

我痛苦地想。

下了晚課,他扯過椅子坐到我邊上,問道:“還有多少遍?”

我瞥他一眼,“哼”了一聲,不情不願說道:“五十遍。”

“快抄,我等你,”宋鬱點點桌麵。

我還是沒有好臉色給他,還是氣著他上課嘲笑我那事。

宋鬱隻好說:“我幫你抄,你歇會。”

計劃通。

我這才和他搭話,“這還差不多,”嘴角無意識的向上揚起來。

給他筆,我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吐槽:“你都不知道,整整五百遍,抄的我手都要斷了。”

“那你下次還敢不敢不寫作業,都跟你說了你還不寫,該。”

宋鬱說我。

先生不在教室裡,明眸皓齒的少年伸出修長的手指,控筆,一旁的長發少女好奇地看著他,陽光微微灑滿兩人全身,一副美好又溫馨的畫麵。

等到五十遍抄好,他輕揉了幾下手腕,隨手嫻熟地拎過我的書包,手無意識地勾著我的發尾,卷起又放下。

他將放置在庭院中的黑色自行車推出,書包放在前框裡,衝我示意。

我心領神會,側身坐上後座,手輕輕捏著宋鬱的白襯衫衣角。

兩人一路向西,紅滾的落日就在眼前,緩緩地落下。

一路上有不少認識的人衝我倆打招呼,我笑著一一回應。

等到了家裡,晚飯已經涼了,我娘貼心地將飯菜端進屋裡去熱。

前幾年沈君銘和沈君妍去了國外,整個家裡就冷清了不少,我連平時拌嘴的人都沒有。

我倆吃完飯後,坐在庭院裡休息,我爹回來後,照例問了一些平常的問題,聽見我又被罰這件事,他眉頭皺了皺。

“你今年十三歲,還有兩年你就十五歲了,君妍和君銘都是十五歲出去的,你到時也要一個人在外獨立,總是被罰也不是個辦法,人嘛,總是要上進一些的。”

我平日裡也就怕我爹一些,此時隻是低頭小聲答應。

良久,我又抬頭問:“那如果我去國外的話,宋鬱也跟著去嗎?”

我問完話,場麵沉默了。

供一個孩子在外留學可是筆不小的開支,宋鬱畢竟不是我們家的孩子,隻是如果他不去的話,我也不想去了。

這麼多年,我都和他在一起。

我爹隻是沉默著,給出了個模棱兩可的回複,“到時再看。”

說完,我們三人沉默著。

我從未想過,這麼快,我們就不得不麵對人生的各種選擇。

有的刻苦,銘心般的難忘。有的輕易,流水般的消逝。

而我們正站在人生的分叉口上,仿佛選什麼都是對漫長而神聖的生命的褻瀆。

//

剛入冬時我就開始在腦裡構思著今年生日該怎麼過。

終於是盼星星盼月亮,讓我把十四歲生日給盼來了。

隻是不巧的是,二十二日是周六,而學堂是單休,隻有周日放假。

所以,今天我仍然要和宋鬱一起去上學。

我的習慣是:每天起來都要賴會床。隻是今時不同往日,我得完成大計劃。

於是大清早時,天還沒亮我就起來了,將自己收拾乾淨,我鬼鬼祟祟地潛入了宋鬱的屋裡。

床榻被褥整理的很乾淨,被子疊的四四方方的像豆腐塊,他生活上對細節的龜毛程度,是我望塵莫及的。

我很少進他的屋子,此時得以好好地打量著擁有他氣息的一切物件。

就是不知道宋鬱人去哪了,我繼續往屋內走。

等到我看見宋鬱時,他正在套上半身的白色襯衫,修長白皙的手指一顆顆扣好扣子,接著打好藏青色斜紋領帶。

我看著他的背影出了神,兩人住在一起的時間太長,讓我忘了其實宋鬱幾年已經竄了不少個子。

他不僅遺傳了他母親的俊美,還繼承了他死去的父親的英氣。

我們都在不知不覺中,長成了大人模樣。

隻是我們太熟稔,沒有注意到很多細節。

宋鬱看著我,眼眸深沉,“看夠了沒?”

我意識到自己發愣,想著自己出神的傻樣,不由的有些害臊。

但我還是說:“誰看你了,自作多情。”

宋鬱好笑地看著我嘴硬,問我:“今兒怎麼起這麼早,又打什麼鬼主意呢?”

他看著我的穿著,皺著眉說:“你製服呢?不穿製服可是要罰抄一百遍學訓學規,到時候我可不幫你抄,你就一個人哭吧。”

我湊近他,貼著耳神神秘秘地說:“今天我們不去學堂。”

不去學堂?

他終於認真起來,注視著我。

我被他嚴肅的目光盯的有些心虛,小聲地說:“今天不是我生日嘛,往年生日都是一樣的形式,今年我想過個不一樣的。”

“你要逃學,”宋鬱看著我說。

明明該以問號結尾,可他看我一眼就猜出來了我的小心思,毫不客氣地戳破。

我大眼睛瞪了起來,惱羞成怒地說:“彆說那麼難聽嘛,我們這叫......這叫什麼,哦對,叫做不去上課偷偷地跑出去玩一玩。”

他無語地看著我。

“你是不是覺得彆人眼瞎,看不出來,”宋鬱損我。

我仿佛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我提前問過了,周岐楓染了風寒,今天是一個年輕老師來代課,不會有事的。”

“你是覺得他不會點名,還是周圍的同學不會告發我們,”宋鬱繼續和我講失敗的可能性。

不得不承認,我總是沒他腦子反應的快。

我聽見他說的話,下意識脫口而出。

“是哦。”

自己打自己的臉多少有點疼得慌,我漲紅了小臉反問:“那怎麼辦,今日秦先生來茗翠樓了,秦先生可是天下第一名嘴啊......我還想去街頭看皮影戲,三打白骨精今就演完了。”

我說著說著小腦袋就低下去,還自顧自地委屈起來。

“天天念書念書的煩死了,過個生日還要在學堂裡度過大半天。”

我確實是忘了一開始的時候,自己是有多渴望去讀書的。

宋鬱狠下心,不答應我,沒打算和我同流合汙。

“念叨夠了沒有?好了就走,再不走就遲到了,”他套上厚外套,敦促道。

我見狀還想要再掙紮一下,“我爹說明年我就要去外麵上學了,我就想今年的生能好好過一次有那麼難嗎。”

說著眼圈都紅了。

神奇的是在我說完最後一句話後,宋鬱沉默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麼,眸光微閃。

他沉默了良久,鬆了口。

“隻這一次,下不為例。”

我聽完開開心心地拉著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其他人,溜到後院圍牆那兒。

前門有很多下人走進走出的,我怕大搖大擺地走前門自己的表情不自然露餡,索性偷偷走後門溜出去。

圍牆大概有將近兩米高度,邊上堆放著各種雜物可以墊腳,所以翻牆顯得不那麼難。

宋鬱先翻了過去,輪到我就有些不容易了。

我畢竟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小姐,此時穿著中跟皮鞋和紗裙,乾這種事情不太方便。

我蹲在圍牆上,目光求救般地看向宋鬱,軟著聲音小聲喊:“哥,你快救救我,我穿的鞋有跟,跳下去會不會摔啊,萬一磕到臉了把我摔破相了怎麼辦啊。”

我環顧四周,害怕地說:“快點啊,等會要來人了。”

宋鬱想逗逗我,惡劣地笑著說:“大小姐,你再不跳,我就把你一個人留在這。”

“彆彆彆,千萬彆,我跳我跳,”我害怕得聲音都在抖。

“你跳吧,我在底下接著你,”宋鬱見我真的害怕,也沒了逗我的興致,衝我保證。

我怕再糾纏下去等會真的來人,閉上眼心一狠,往下一跳。

短暫的失重感過後,沒有傳來想象中的疼痛,反而是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我睜開眼,我被宋鬱抱著,兩人離的很近,近的我甚至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長睫毛和鼻尖上的一顆黑色的小痣,我也能聞見那股他身上獨有的皂角香味。

他身上的氣息像水一般溫和,是那種不帶侵略感的溫柔,淡淡地籠在我的周圍。

我被他身上溫暖的熱度燙的有些不好意思,愣怔了幾秒後連忙下來,耳根子泛著淺粉。

我有些不自然地扯開話題,“我們趕緊走吧,”說著便拉著他離開家附近。

隻是我不知道的是——

宋鬱在我身後看不到的地方,反複摩挲了幾下手指,試圖將那陣短暫擁抱我幾秒鐘的感覺永遠的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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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一路出了巷子,到正街上。

路上還偶遇了年齡和我相仿的小丫鬟秋曇。

她挎著籃子,出來趕早市,給我娘買胭脂鋪購進的新貨。

看到二人,秋曇大吃一驚。

她疑惑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不解地問:“小小姐,今日是該上學的吧?您和宋少爺怎麼在外麵?”

我捂住她說話的嘴,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你得給我保密,回去了不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