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出星宿神主,對於玄門修士而言,本就不是件容易事。
需要背下各式星宿圖陣,熟練不同的結印指法,再研習五行術法直至可以運行自如,最後才能逐一與各位神主結契,且每請一位神主,對於修者的靈力消耗都是極大的。
自「十方神宗」立派以來,能請出神主者,不過十數。能同時請出多位神主的,更是屈指可數。
在莫子占修行之初,許聽瀾讓他做的第一個選擇,便是:諸方玄法,最想先修習何種?
帝鳩也曾讓莫子占做過幾個選擇。
譬如將兩個不知從何處抓來的兩位修士吊到他麵前,愜意地喚出一縷魔息,繞在食指間,問:“他們二人,你想殺誰?”
莫子占呆立在原地,沒能作出任何反應。
他與兩位修士素未謀麵,無仇無怨,根本弄不懂帝鳩為何要他來決斷其中生死。
見他沒有反應,帝鳩似乎也並未生惱,道:“不回答?那就是希望都殺了!”
說話間,帝鳩手中魔息已然摔向前,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那兩位修士就再無半點生息,莫子占的耳邊也僅餘下輕飄飄的一句:“本尊今日心情甚好,便成全你了。”
說罷,手一揮,將莫子占連同修士一道,全都擲入屍漿中。
摔入屍漿的那一刻,窒息感濤湧而來,莫子占才明白,帝鳩應是對他的沉默很不滿。
以往帝鳩抓修士回大荒,都喜歡慢慢折磨他們,好讓他們成為可以煉化帝鳩魔體的“補品”。如今讓他們這般乾脆地死了,著實讓帝鳩覺得不夠痛快。
而這份不痛快,也自然宣泄到了莫子占身上。
與身處大荒時相同,莫子占對「十方神宗」各方的了解,僅限於堂學上的隻言片語,他根本弄不懂什麼樣的答案才是正確的,才是許聽瀾想要聽到的。
他又一次傻愣在原地許久,直到許聽瀾再度喚了他一聲“子占”,莫子占才在一驚一乍間,脫口而出一句問話:“師……師尊,最喜歡哪種?”
這樣的問話,如果是對著帝鳩,他是決計不敢問出口的。
可是幾日來的相處,讓莫子占漸漸意識到,無論是藏歲小築與北境魔域,還是許聽瀾與帝鳩……都截然不同。
正如許聽瀾後來所說的那樣,他對事物有自己的偏愛,輕聲答道:“術。”
“我……不,弟子,想學‘術方’。”
後來,莫子占總被宗門小輩讚說是“陣、術方天才”,可他對自己的斤兩了然於心,深悉這具身軀對於“陣方”與“與“術方”的天賦,是難以等量齊觀的。
在“術方”上,彆說是像許聽瀾那般一瞬召來二十八神主,光是能如願請出,已然是他拚儘全力,才獲得的成果。
一直以來,莫子占都無法很好地調度自己身體的靈力,去同時請出多位神主。
許聽瀾說,這是因他過於求“穩”。
“子占,精於排布並非壞事,然……”許聽瀾手一拂,恍惚僅是拂去肩上塵,卻頃刻令銀河星宿縈繞在莫子占的身邊,“行術令,當得自在,隨心而動,不必時刻計較得失。”
“很多時候,你並非不能,而是不敢。”
就在方才,莫子占無思無想,不再計較他會不會因靈力空乏而落入險境,也不再計較所落星位是否天衣無縫。
隻餘下一道心念,想撕碎這膽敢在他麵前顯出那等假設的幻陣。
即便是陰差陽錯又如何?陪在許聽瀾身邊的人是他,此事不容更改。
在「角木蛟」的震懾下,黑蛟再無先前威風,一身腐骸落在「亢金龍」的指爪下處處都是破綻。
莫子占穩下心神,不帶片刻遲疑,又重新投入回陣法拆解中。
隻論破解,這道血塗陣對他來說沒有太大難度,隻是需要耗費點時間。若換作顧相如入陣,顧相如縱然對陣法鑽研甚少,但可依憑自身修為直接此間衝破。
他們二人的區彆,在於一個是那大刀砍頭,一個則像小刀淩遲。
一刀刀下去,莫子占逐漸察覺出些許異樣。
血塗陣的根本所在有星點痕跡殘餘,昭示著其間曾被人刻意改動過。不過,改動得很少,少到甚至讓人看不出意圖。若非他如此細致入微,或許就直接被掐碎了。
而這改動其上的靈力,與他在野楚身上看見過的黑咒雷同。
思及布陣所用的大量「妖言土」,或許妖主無霾雖與帝鳩合謀,但他們並非完全心和,目的也不儘相同。以至於在帝鳩設下血塗陣後,陣法便被無霾悄然改了。
想來,當時的伏魔窟,也不僅有三位魔君,還多了一位潛藏在深處不知有何圖謀的無霾。
不過不論什麼算計,最終都成了獨屬於“星玄仙尊”這一傳奇的部分,僅憑一人能敵四位魔君,如何不能供眾仙與世人作茶話閒談千萬年?
可……這分明是眾仙之責,為何獨由你一人來擔?
“弟子不明白。”莫子占咕噥道。
莫子占那抽絲剝繭的破陣手法,讓與陣法相通的黑蛟尤為苦痛,卻懾於兩位神主的淫威,無法靠近半分。
直至術式剖出底層的蛟魂,作為血塗陣的最後一道結護,在莫子占觸碰到的一刻,眼前白光乍現,一幕幕情景自魂息竄入識海。
因他本就身處陣眼正中,縱使以極快的速度結印,也無法揮開妖魂中的刻骨印記。
莫子占霎時感覺耳目被妖魂奪取,所見所聞,皆自一隻在海底潛心修行了五百年的蛟妖。
“以月為誓,妖生所望,能得悟大道,化身真龍,自在三界。”
它盤在石礁上,俯仰天上月輪,第一次從海底來到人間,話語滿是稚嫩的意氣。
不巧,它這番豪言壯誌恰好被聽了個清楚。
黑蛟驚愕地望向那位踏月而來的修士,見對方手撚桂枝,衣尾隨其飄落而留下道道月白靈光,一派仙風道骨,婉聲說道:“小道前來,本是聽聞此處有洞天福地,不料竟有緣得遇‘真龍’小友,幸甚。”
從來人身上的衣飾看,這修士來自「攬月宮」,與陣外出言不遜的錢琩,一脈相承。
同為玄門,與總是“低調行事”的「十方神宗」不同,「攬月宮」最是愛孔雀開屏,宮內仙君每去到一個地方,都會帶上四六名童子童女在旁吹奏,又鋪靈道、撒靈光,恨不能昭告天下。
每當他們前來「十方神宗」拜會,都會被顧相如翻著白眼說:“本事不大,排場倒不小。”
黑蛟偶遇的「攬月宮」仙人,名為錢景山。
這名頭莫子占略有耳聞,曾是千年前「攬月宮」的宮門雙驕之一。他在大比之上擊敗了自己的同門師弟,成為一代宮主,風光無限,然而短短不過一年,他卻在一次閉關修煉中,走火入魔,爆體而亡,死狀好不慘烈。
世人紛說,是錢景山走了歪道的緣故。
自與錢景山相識,本就打算在人間曆練的黑蛟便化作人身,假裝自己是從彆處來的流民,在海邊給自己搭了個屋子,就此在這座臨海村落定居修行。
早時幫襯著村民捕魚,聽他們講村中故事,晚時就著篝火,與大夥和歌而唱,日子可以說過得好生愜意自在。
而在錢景山每隔三月,都會來這村落一趟,他笑看不經世事的蛟妖,教它賞花弄月,教它……酌飲對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