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塗陣(四) 血塗陣(四)(2 / 2)

與師長彆 鼬餅 5960 字 2024-03-29

黑蛟好奇地來回戳弄錢景山帶來的棋盒,問:“景山,你喜歡黑的還是白的?”

錢景山眼眸微眯,握住黑蛟那幻化出來的手,指腹在其腕下輕搓,答:“小道……願永世執白子,與君對弈。”

當時錢景山的回答讓黑蛟很是欣喜,就著唇邊酒意,耳廓泛出霞紅。但話中深意,它卻是在對方將手探向自己妖丹時,才一步步明悟過來。

最先,錢景山與他說:“能否將你的妖丹借與小道?”

黑蛟再怎麼懵懂,也知道妖丹是他們妖族的根本,萬萬不可以隨便給旁人。

可就在它想要拒絕之際,錢景山附耳柔聲問道:“原來在你心裡,小道竟是外人?”

錢景山說,「攬月宮」中有一位他怎麼都比試不過的師弟。

“師弟雖入仙門,但心性惡劣,殘暴不仁,因少時曾被狐妖戲耍,便就此喜好屠戮妖類,有一回被小道製止,便就此記恨上了,正逢宮中大比,若讓師弟成了宮主,他定會尋得由頭廢去小道一身修為,將小道逐出宮門。”

黑蛟心下動搖,又聽錢景山與它談說,何為愛:“所謂愛戀,定是要讓愛人幸福,要竭儘所有以成就心愛之人,你不是說,心悅於小道麼?”

"再說了,小道不過是借,總會還的。"

黑蛟想不到,它這妖丹一借,即是又借無還,甚至還引來了一番殺生禍。

它一如往常地幫同村中漁夫打撈,耳中忽的傳入熟悉的吹奏,它當即喜笑顏開,循聲回望,卻見來人並不隻有錢景山,還有數十「攬月宮」弟子。

他們厲聲斥道:“惡蛟!錢宮主好心救你,你卻想蠱惑他與你歡好,趁機奪宮主修為,來成就你的妖身!當真無恥!”

黑蛟身邊的漁夫一聽這話當即不樂意了,他擋到黑蛟跟前,對著那群不知從那冒出來光鮮家夥嚷道:“你們搞錯了吧,人小椒在我們村待了三年了,從來。”

“嗬!這哪輪得你等凡夫喧嘩!”說著,那位「攬月宮」弟子手一甩,隔空擒住了漁夫的脖頸,嚇得黑蛟臉上一下現出了妖紋,即刻就想衝上前去解救,可卻霎時感覺與他共鳴的妖丹被人給捏住了。

它難以置信地看向歪坐在攆上的錢景山,再度聽見那些弟子的聲聲斥責:“若非宮主機敏,反將你製住,不然就得讓你肆意殘害村民了!”

黑蛟縱使再懵懂,也該明白,它被騙了。

數十「攬月宮」弟子齊步向它攻來,因妖丹早已被錢景山所剖出,縱使有數百年的修為,黑蛟也完全施展不出來,被一道道靈法穿心而過,最後的印象,隻餘下在它質問下,錢景山麵帶譏諷回的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為妖類,殺你,不過是在證吾心之道。”

以及在它身邊嘶聲哭泣的漁夫。

這一切驟然出現在莫子占的腦海中,不過讓他怔了片刻。三五畫麵,有如走馬觀花掠過黑蛟平生。

他低聲念道:“當真可憐呀……”

蛟骸早已聽不懂人語,唯獨在陣法牽引下,知曉它妖魂中的記憶,博得了這位外來修者的些許同情,也讓對方頓住了動作。

它當即追風逐電般繞開「亢金龍」,朝莫子占嘶吼而去,一身骸骨隨其動作掉下幾塊爛肉,在石岸上腐化出黑氣,利爪直抵修者命門。

一聲歎息下,不同於陣法預想中因憐憫而顯露鬆懈,莫子占如躡影追風,劍光不染半點猶疑地削向黑蛟指骨,彈指即讓森然利爪在除煞去魔的桃木下,碎為粉塵。

而他手中撫出之劍,乃是許聽瀾的佩劍,愚思。

莫子占與前來吊唁的“仙人”話說得半真半假。

真在他確實沒仔細盤點過許聽瀾所留法寶,以及法寶上也確實留有許聽瀾的“星陣重鎖”和“神主護靈”;假在“星陣重鎖”和“神主護靈”其實從未對莫子占起過作用,他也還是有拿走那麼幾樣東西的,比如此刻他手中的愚思。

最初莫子占說想要修習“劍方”,許聽瀾難得沒有像往常一般淡然應下,而是先給他立了規矩:“我可授劍與你,但有三律,子占你須謹記。”

“一律,不殺無辜者。”

這一律,總讓莫子占覺得是師尊在刻意為難他這一魔物,不過其二,就好遵守多了。

“二律,邪者,該誅即誅。”

受到那印刻在莫子占識海深處的字句驅使,莫子占帶著天真無邪的笑意,劍在手中運用自如,流光瞬息間,將蛟骸挫骨揚灰,連帶著它那道被困已久的妖魂,也一道神魂俱消,仿佛從未在人間走這一遭,殘忍得全無悲憫可言。

他輕念:“可若憐你,誰又去憐那些被蛟龍息所誤,生啖親友的千百凡子?”

他抬頭朝黑蛟望去,心念他在窺春洞中想的法子果真不行。

將魂魄強行困鎖在軀體內,做成屍偶,即便是本就強大的妖類,肉身恒久,但腐化千年,依舊會變成一坨腥臭的爛肉。

簡直跟血泉裡的魔物一般惡心。

不僅惡心,還遭被腐肉吸引而來的魔物吞噬,到最後自己也成了一軀真正的“魔物”,讓他曾立誓守護的村子,變為焦土。

這自然不是黑蛟所願的,它很是喜愛那些與它朝夕相處的龍鹽村村民,甚至曾大言不慚地在篝火前說:“等日後我一登龍門,頂會保佑你們人人富足安樂!”

而後被他常幫助的漁夫揉頭,哄笑稱好,讓它最好是說到做到。

“總不能都是我吧?那得多累呀。”

餘骸散儘,莫子占收劍回看,才發現原來黑蛟所臥著的墨潭底下,還藏了一枚妖胎,活著的妖胎。

並非蛟龍蛋,而更像是顆人魚卵,也不知它在哪“偷”來的,讓莫子占不由勾了勾唇:“此‘鮫’可非彼‘蛟’,不愧是傻子。”

蛟龍成型不易,在黑蛟的蛟魂中有一幕,是它還在海底時,趴在珊瑚洞外,往裡頭一個接一個地數有機會孵化的兄弟姊妹,神色裡滿是期盼,它一隻蛟修行久了,怎麼都有點孤單。

估計就是這一執念,讓它在被做成屍偶前,把妖胎藏在腹下。後又被拖入血塗陣,反倒得了潭水庇護,妖類本就比凡人強橫,故而能夠意外苟得一命。

雖說一個是地裡的爬蟲,一個是海中的遊魚,但恰好都是水屬的妖獸,如果修行正道,不曾事殺戮,即便是妖靈,也可以入仙門,如黑蛟原本所願,化為真龍。

不可逾越的,從來是由魔及仙。

“稚子何辜……”

莫子占垂眸歎息,而後一愣,苦笑著心說,這可真不像是他會說出來的話。

他施下術法,將潭中人魚卵收入鎖妖瓶,又粗暴地用瓶身往血塗陣最後一道禁製擊去,“哢”的一聲清脆裂響,讓血塗陣內的一切如破鏡般碎出一道道裂痕。

陣法崩潰之際,莫子占疾步朝身後的水鏡走去,幻象映出的北境魔域,不知何時,早已獨留許聽瀾的魂靈身處其間。

莫子占向前撲去,而後被穩穩接住,如同一滴紅墨,蘊入水中,將清澈染汙。

俱是靈體,隻需心想,就能擬出溫度,仿若生時。

他很是依戀地攬住懷中人,口中不住呢喃:“師尊,帶子占回宗門,帶子占……回家。”

明明也沒有隔多久,但他卻好像許久沒再真真切切地聽到這聲音了。

許聽瀾的魂靈在一片空茫中,落下一句輕如羽翼的:

“好。”

再睜眼時,周圍已變回伏魔窟的情景,懷中的溫度驟然消失,徒留一枚冰晶握於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