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他常能與許聽瀾一同經行這段路。
顧相如與代舟說的不錯,在最早的兩三年裡,莫子占總是在學許聽瀾的方方麵麵,其中甚至包括走路的姿勢。
也不知他是如何琢磨出來的歪理,總感覺唯有跟許聽瀾變成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人,才不容易觸怒這位得道仙尊,才不容易命喪黃泉。
這樣狀況持續到那日在梅林,師尊說他“更合明豔色”。莫子占像是被點開了任督二脈,一步又一步地,在許聽瀾麵前變得越發隨心所欲了起來。
從扮演“許聽瀾”,到後來變成了扮演“莫子占”。
他的步子也變得合乎他那混亂的心率,時而快,時而慢,在長廊間繞著自家師尊,說他在堂學上遇到的問題,說他又解決了哪些個困惑,甚至有時是對宗門裡哪塊用作裝飾的石頭評頭論足,說它生得極怪。
許聽瀾的回答總是很平淡,但從不會忽略他任何一個問題,縱使是關於石頭的點評,也會答一句:“那是萬銜青來尋師姐比試時劈出來的。”
如今沒有可以繞著說話的人,莫子占也就隻能行出平穩有律的步子,佯裝此時,他變回那個在師尊身後亦步亦趨的少年,手捧的魂晶是默不作聲的師尊。
長庚久掛於夜幕間,在這個時辰,「十方神宗」的絕大部分弟子即便未作歇息,也少有會出來遊蕩的,所以莫子占走了一路,並未遇到旁人。
這是件好事,雖不想承認,但莫子占此時確實沒有多少假笑迎人的心思。
他並沒有依從代舟所言,去找蕤賓仙君幫忙,而是徑直地將魂晶捧到蓮潭前。
不過區區鎖魂入池的的術法,他並不需要旁人幫忙,也不需要旁人去觸碰許聽瀾的魂晶。
他用靈力將琉璃匣懸於半空,慢悠悠地除去自己的鞋襪,又施下淨身的術法,才再度接過琉璃匣,邁步向前,足趾點在靜水之上,激起漣漪。
最後停在蓮潭正中,這裡留有「鏡天陣」的殘痕,一直未有儘數抹去。
莫子占垂眸比出指法,默念口訣,潭麵緩緩結出鎖魂星陣,將魂晶吞入其中。
所吞處映出一道殘影,影下被鎖腳銬,一頭隱在白裳下,另一頭連接著虛無。
除此外,殘影的模樣與許聽瀾本人彆無二致,立在蓮潭上,很是安靜,有如與世隔絕的塑像。
這樣的情景,莫子占見過很多次。
在他背完星圖,去找師尊討誇獎時;在他練劍方練累了,想偷去窺探師尊時,總是能看見許聽瀾立於蓮潭的一邊,細細栽種他那棵孤苦伶仃的「韞竜地蓮」。
與龍鹽村村民從前誤以為祥瑞的蛟龍影相似,困鎖的魂魄偶爾能在陣法的作用下,顯現出生前的樣貌。
由於蓮潭內靈力充裕,故而許聽瀾的殘影相比起黑蛟的,能長久顯現,甚至能待其戾氣全消,魂晶清明過後,才消散。
莫子占一時心覺,有一片魂魄殘影陪著他,也還不錯。陰陽兩隔,猶如日月不得相見,起碼他還能看得見不是嗎?
可他卻偏開了視線,頹了一身的力氣,跪坐在蓮潭水麵上。
即使僅是殘影,莫子占仍然不願意見著許聽瀾被鐐銬困鎖的樣子,這會讓他想起他在伏魔窟中,被殺陣中蔓出的煞手擒住腳踝的情形,攜卷著無邊血腥氣,尤為令人窒息。
甫一想起,他就止不住地戰栗起來,眼眶也再不能困鎖住眼淚,一道流珠在凝脂上落下痕跡,滴入蓮潭中。
就在這一刻,原本恬靜的殘影忽的有了動作。
手中明明空無一物,但是卻像是將一物什蓋在莫子占的眼前。
與之同時,耳邊分明沒有響起任何聲音,但他卻能恍惚聽見,許聽瀾曾經對他說過的那句:
子占,莫怕,有師尊在。
莫子占登時全身抖得更厲害,本能地去試圖握住那隻懸於自己麵上的手。
然而他不在血塗陣中,手穿過那虛無的殘影,在他的觸碰中一瞬散開,無影無蹤,就像他親手把許聽瀾給揮散了一般。
不要。
虛無的星點散在指間,無論如何動作都無法將其重凝,莫子占紅著眼眶,驟然起身,甚至沒想起來要穿回鞋襪,轉身跣步奔往紫薇殿。
他想去告訴代舟,許聽瀾的魂晶有所反應,似乎並非完全是死魂。
是不是,是不是還能……
心脈在腳底接連不斷的刺痛中,意外地被穩了下來,莫子占停在紫薇殿前,沒有再進一步,反倒木然找了一方台階坐下,瞄向自己那被碎石劃傷、滿是臟汙的腳。
他重新赤著腳踩到石階麵上,感受其催發的陣陣冰涼,以及其催起的記憶。
最初的時候,他似乎也如同現在一般,那連鞋都不懂要穿的。因他總愛赤足走來走去,難得被許聽瀾訓說:“此處不同北境魔域,赤足對人,當是失了禮貌。”
莫子占無端地想,要不就這樣一直赤著腳走,不再理會禮貌體麵,不遵循許聽瀾的教誨,說不定就能把人給氣活了。
他當即被自己這個幼稚的想法逗樂,臉上勾出了笑意。
而後漸漸地,笑意被染上了幾分苦澀,莫子占自己也不知道,他這是在哭,還是在笑。
“隻是記憶。”
魂魄裡記錄著的一些記憶,故而殘影會顯現出的從前動作。
“也對,是記憶而已,我這是傻了嗎……白癡,瘋子。”
他呢喃著,彎起腰將自己整個人抱住,現實依舊是紫薇殿前的千層磚石階台,但他卻依稀覺得,自己被拖入一場廟會。
身旁儘是喧鬨不斷的凡子,有吹火雜耍的,也有吆喝賣唱的,紛繁複雜。
莫子占一人立於熙來攘往間,不知進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