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潭影(二) 蓮潭影(二)……(1 / 2)

與師長彆 鼬餅 4694 字 2024-03-29

許聽瀾以為,最大的不軌,乃是縱容。

分明清楚自己的徒兒不喜,甚至說害怕外人觸碰,卻依舊縱容自己在莫子占魔氣發作時,為其拭去額上冷汗;縱容自己在莫子占不明術法時,用手撫過其腕……

從言說一句“不必怕”,到心說一聲“莫要怕”。

自知不對,卻難自禁。

某日,他坐於書房窗側,聞見莫子占抱著桃木劍立於小院中,板正地練習起他教導的“劍方”,紅袖在藏歲小築的遠山白茫中翩飛,明豔至極。

手中書卷再沒有翻到下一頁,直到莫子占行至窗邊,扶著木框探身進屋,淺笑春意皆顯於顏表,話中更是得意與放肆:“師尊,你偷看我。”

“嗯。”

這樣一聲落地,許聽瀾才驚覺,雪中梅子色,能抵百歲寒。

也驚覺自己同樣在縱容著莫子占,縱容得讓原本總是畏怯不已的小少年,如今竟膽敢在他頭頂放上淩霄花環,膽敢肆意地趴在窗沿調侃……

代舟與許聽瀾相識三百餘年,還是頭一回從對方的頑石心中,窺見了星點鬆動。

她被砸得有些發懵,下意識道:“啟明雖昳麗,但終歸是男子。”

許聽瀾並未作答,代舟定了定神,也覺得自己提及這個怪無趣和多餘的。

自從許聽瀾說莫子占破了「鏡天陣」,要將他納為親傳,並操辦了場還算隆重的拜師儀式後,在「十方神宗」以外的地方,對於莫子占的碎語就從未少過。

許多人並未與那傳言中的仙尊首徒相處過。

隻聽人言說他容貌姣麗,諸多好詞也僅談他為人處事,便順著杆子道說星玄仙尊不過是看中了莫子占那一張皮相與溫柔解意的性子。

似乎隻要往那位高不可攀的仙尊雪白衣角潑上的臟水,就可以讓他們顯得沒有那麼窩囊。

可代舟終歸是許聽瀾的師姐,對他的了解還是比旁人多那麼一兩分,自然清楚許聽瀾絕非如此行事的人。

而許聽瀾能來此與她說,定是已經把一切都想好了。

“那你……往後想如何處置啟明?”代舟琢磨著問道,“是要讓他改拜入他人門下,還你清靜身?還是……”

身份的懸殊擺在那裡,即便許聽瀾想因此將人趕出「十方神宗」,莫子占也全無拒絕的餘地。

“宗主,子占並非物件,無需處置,”許聽瀾改換了稱呼,話語中多了幾分強硬,道,“星玄前來是為請罰,不為其他。”

“……那便放著不管了?”代舟不依不撓道,“我聽聞那孩子對你也頗為依賴。”

雖不出紫薇殿門,但她總能聽仲呂談及宗門內的各種事,其中也不乏關於莫子占的。

仲呂說,莫子占在堂學總是罵就聽,罰就認,看起來乖巧聽話,可事實上就是頭不服輸的倔驢。

從前他斥莫子占“管中窺豹,妄論星位”,次日人就能帶上徹夜研習的星圖,打著請教的名頭來尋他辯論。唯獨對星玄仙尊的話不疑有他。

早些年幾乎什麼都學著星玄仙尊,後來倒是長出來點自己的主意,但也還是個跟屁蟲似的,說什麼也都師尊長,師尊短的。

“若是無懼於流言,想讓我為你們主持合籍,也並非完全不可。”

在代舟看來,身為人師,對自己的徒兒心存愛戀,確實有違綱常倫理,確實應罰。可這終歸不是什麼需要天打五雷轟的大惡事。罰過以後,如若你情我願,她也不想當打散鴛鴦的惡人。

隻是許聽瀾身為仙尊,自當仙門表率。

若大張旗鼓地與自家徒弟結為道侶,還同為男子,難免可能落得個聲名狼藉。

至於那狼藉,到底是指摘星玄仙尊自己罔顧人倫,對徒弟行不軌事?還是會坐實了那些頗帶偏見流言?

或許會有不少的人將莫子占指為爐鼎、孌寵,因情愛上的偏寵才覓得機緣侍奉在仙尊身邊。更甚者,往後若是他道有所成,也會被定性為是用了什麼淫邪方法修煉得來的。仙門中這樣的人多得去了。

代舟知道,許聽瀾之所以清正孤傲,從來不是因彆人要求他作為仙尊需得如此,而是因為他本就如此,從來遵從本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故而其實他不多在意自己在外的名聲。

果不其然,許聽瀾答了聲:“流言何懼……”

然而,他是不懼,身為一位長者,身為莫子占的師尊,許聽瀾卻不能不替莫子占考慮這些,也不僅考慮這些。

“可子占尚且年幼,未經世事,不分人倫,最是容易把養育恩情,依賴崇拜,全都解作人間情愛。”

就如代舟所說,莫子占對他很是依賴。他也同樣知曉,莫子占對他抱有超乎尋常師徒的喜歡。倘若他當真與莫子占提及合籍一事,估摸也不會被拒絕。

但藏歲小築裡從來隻有他們二人,朝夕相處間,他的一言一行最是容易影響到莫子占。

許聽瀾幾日輾轉,擔心的,正是在師徒恩情這層膜的濾色下,或許莫子占的很多想法與行為,皆是在他潛移默化的引導下產生的,並非本意。

或許莫子占不過是隻混淆了依賴與愛戀的雛鳥,等羽翼豐滿便會想要飛離巢穴。

“我為師長,須得考慮得更多更遠,不能以閱曆豪奪於他。”

代舟默了片刻,歎息道:“星玄你可知,有時想得太多太透,反倒無情。”

“無情也好,我命途如何,宗主不是早已知曉了麼?”

許聽瀾神色添上了幾分柔和,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輕道:“子占現下已比從前開朗許多,有了不少自己的主張,即便我不在身邊,也能獨自一人好好地活下去的……”

我會好好地活下去,無論如何都會。

莫子占似是告誡般反複地心念著。

他並未將琉璃匣放回芥子中,而是模擬著許聽瀾的步伐,緩步行至長廊的末端。他沒有拿燈,僅孤身走出後頭的燈火通明,邁入寂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