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許聽瀾不說,他多少也能猜出來,金多寶就是那位被師門追殺的步弦聲。
都說當年弦聲一曲能動四方,隔三差五就有跳出來,驕傲地認說他們互為知己的人。這等人物舍得下手把自己糟踐成現在的尖酸模樣,既大隱隱於市,又招搖得恰到好處,也難怪這麼久都沒被認出來。
而「風雨坊」的弟子皆說「宇宙」為步弦聲所盜,但按照洛落所說,現在卻在帝鳩他們手上。
果然,能得師尊庇護,必定不是什麼作奸犯科之輩。
“這對於你來說也不算是樁虧本買賣吧,你又無需付出。便可讓疼愛你的師長複生,何樂而不為呢?”洛落問道。
莫子占咬牙,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對岸的許聽瀾,手依言放在連理枝上。
但他並未催動人任何的靈法,隻是虛虛地握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指腹摩挲在粗糙的繩紋上方,另一手簡單摟著的十七又開始做起了激烈但徒勞的反抗,片刻過後,他最終還是一把揪住了繩索的一段,其間狠勁不帶任何順從。
“你不樂意,”洛落見狀眯眼,上前半步,想要出手阻止,卻又不太敢當真觸碰那連理枝,隻輕道,“果然……愛逞英雄的莫小公子,總能為了不相乾的人,而選擇放棄,無論是親友,還是師長。”
莫子占全身一顫,方才所見的情景再度掠過他的腦海,那握著劍柄的冰涼觸感也在瞬間重新出現在他的手上,仿若真實。
不,確實是真實的。
或許是察覺到了莫子占的異樣,十七從原本想要逃離束縛,改作一下就竄入他的手心。
水球帶了的濕意雖同樣冰涼,但卻與劍柄的觸感截然不同,帶著無形的力量,令他無端感到心安,也將他忽生的些許猶疑給揮散了。
他垂下眼睫,雙眸被掩蓋上一層陰影,答道:“不願。”
不願……遂了帝鳩意,更不願,違背師長意。
“不願也沒用了,”洛落輕快道,“師弟你送我的《陣摘》裡不是說了嗎?陣開,若不毀其眼,便是不可逆轉之勢態。”
“陣廓早已被竺以支使著那些凡人親自埋入城中各處,星玄仙尊既已醒來,這城中人必定也是要成為此陣的肥土的。”
像是在印證她口中所說,又一陣輕微的鈴響,對岸的許聽瀾手臂一垂,如同在做人偶戲的預演。
“你現下把連理枝給切斷,其實討不著一絲的好處。該死的始終要死,倒是你,會因此丟了讓師長複生的良機。師弟向來精明,不會連這簡單的數都算不透。”
莫子占知道洛落所言非虛,竺以早已在此處布置多時,其間催動不過都是時間問題。
他被困於其間,根本做不到一下毀去著偌大的城池中各處埋陣,若說要將近十萬人在短時間撤離開來,便更是癡心妄想了。
那是會跑會跳的人,又不是拉輛車就能運走的大白菜。
就算他當真能飛速離開此處,能去一個個毀掉埋陣,那需要多久?他一人動作再快,也趕不上陣法催動的速度。那首當其衝的人會是誰?是潭下的其中一人,還是外頭他不曾碰麵過的任何人。
無論是誰,不管他認識與否,他們都何其無辜?
他……不會因為一段記憶的回溯就忽的變回了曾經的“莫子占”,更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心懷旁人的良善之輩,他隻是不願令師尊失望。
莫子占握著連理枝的手又緊了緊,用力得讓那繩索在自己的掌心落下深深的紅印。
即便如此,這期間唯一的解法,他其實也能想到。
“宙鈴早就被帝鳩融入到星玄仙尊身上了。”
“要不這樣吧,你現在去找一柄劍,就這樣當麵刺過去,往他心肺處刺下去,就像你曾經做過的那樣,這樣陣眼不就解了麼?”
洛落看上去高興極了,仿佛她所提議的,是什麼極其有趣的遊戲:“師弟很擅長破陣,不是麼?”
然而她方說完沒多久,一陣窒息感瞬間將她的話給粗暴地堵住。
原本還壓製在莫子占身上的魔氣倏忽消失殆儘,取而代之的,一隻無形的手掐在洛落的喉間,脖側憑空出現了四道紅痕,可見其力氣之大。
“不要說多餘的話。” 如果此時莫子占能聽見,那他必定能第一時間辨認出,這聲音的主人,正是……帝鳩。
帝鳩的威脅沒有持續太久,猶如被其他事所妨礙了一般,中斷了開來。
追到其魔氣所在,同樣是莫子占所見的「天地骨」,隻是其間再無潭中影,臥坐在其間更不是許聽瀾,而是一個容貌很難夠得上一個“人”的魔。
他的後脖發黑,其上點有白色的珠點,密密麻麻的,像是無數蜘蛛在洞穴中落下的白卵,不待多時,就會有蟲毒從其間破出。其後掩蓋在錦衣下的,是長滿了褐羽的一具白骨,僅有零星幾處包了層皮肉,很是陰森怪氣。
帝鳩身旁還立著一位鹿身女子,原本富有神性的臉上出現了一道如溝壑般長疤。
幻象唯有燃犀可破,被強行殺出,哪怕是早已用人偶替代,也難免會有所損傷。正如此時,莫子占在幻象中往那陶麵上補的一刀,雖不能當真把竺以的頭顱給刺穿,但還是可以在這張頗具神性的臉上劃下深痕。
而這張臉,是神女贈與她的唯一遺物。
竺以指尖抵在自己的傷痕處,全身顫抖了起來,反複地囈語著:“他已經沒用了,把他給殺了,把他給殺了。”
“讓……讓林芳落把莫子占給殺了,他活該,他活該!”
帝鳩沒有理會她那荒唐的心思,就連竺以自己都抵擋不了莫子占,讓林芳落這樣修為隻有半桶水的修士去殺,談何容易。
他睜眼望向自己的腳下,雙目皆是滿布的漆黑,空洞幽深,令人難以一下找尋出雙瞳,唯有中心吊著一抹橙黃。
四指尖爪壓在的地方留下了一片被扯斷的金邊衣料。
而被撕掉衣角的人,乃是金多寶。
一開始帝鳩他們都並未過多在意莫子占身後的那兩條“小尾巴”,畢竟,一個是隻有嚷嚷勁的商賈,另一個則是手無寸鐵的凡人,根本不值得被施舍眼神。
但在幻象中,金多寶被迫展露出來的一手鎮曲,讓他一下就被竺以給記牢了。
帝鳩雖夠不上能對「風雨坊」內的弟子如數家珍,但鎮曲也不是任意阿貓阿狗都能學會的,更彆說運用得如此熟練精巧,坊內能做到的樂師不到十位。
但他印象中卻從未有金多寶這號人物,尤其對方這庸俗模樣,放靈寶集中很常見,但放在一風雅樂坊中,卻是鶴立雞群的存在。
稍微一推敲,對方的身份就一目了然了。
幻象被莫子占破解後,金多寶醒來就發現自己和桑裡都被綁了起來,隨意地扔在那黑土高台不管,正想著法子要把身上禁鎖給解了,就被魔君屈尊親自提到了「天地骨」前。
“你可讓本尊好找。”
金多寶還是頭一回直麵魔君,轉瞬就被其威壓給衝得軟倒在了地上,甚至難以抬頭與他對視。
帝鳩彎腰俯身到麵前人的耳側,腳不經意踩在其衣擺上,聲音輕緩:“步弦聲。”
自「風雨坊」的禍事起,不僅坊內的弟子一直在緝拿步弦聲,帝鳩也在找他:“不過,你出現得巧,我剛好用得上。”
他細長尖利的指爪抵在金多寶的後脖上,敲出一段雜亂的旋律,稍稍再用力些許,就可以劃破其下脆弱的皮表。
“乖,把‘宇鈴’還回來。”
金多寶唇色蒼白,眼底充斥滿荒唐:“還?”
“是呀,宇鈴和宙鈴本就是一對,你師父把它們給了我,宇鈴卻被你偷走了這麼久,自然是要你還回來的。”
帝鳩自起身,漆黑雙目居然擺弄出了幾分天真來:“這不都是你們人間的道理麼?”
“果然是你!”
金多寶想站起身,但很快又被一道更強的魔氣給鎮了下去,全身發軟,再使不出力氣來。
帝鳩沒有太多的耐心去陪金多寶玩,身旁的竺以在發了瘋地要他儘快把莫子占給殺了,一道眼輪落在金多寶身上,而另一道則歪向一個詭異的位置,去留意陣中洛落與莫子占的情況。
從莫子占離開幻象起,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看在帝鳩的眼裡。就他處置洛落的一分神間,一道劍影在他的眼前掠過,再回神時,麵前的金多寶已經退開了好幾步遠。
這道劍影的主人,是位半眯著桃花眼的劍修。
一臉的風流相,連同著行為舉止都帶著放浪勁,哪怕是當著魔君的麵,挑著金多寶的劍柄往回收時,還要特意轉個劍花出來,任何人看見他,都很難相信這是位修行無情劍道的。
他身旁還有時常被「十方神宗」弟子掛在嘴邊抱怨的仲呂仙君,顧相如。
星玄仙尊招魂一事過去許久,宗門裡的人絕大多數都與星玄仙尊統共沒幾句交流,極少有人會去,或者說敢去窺春洞探看,怕自己會到驚擾了仙尊安眠,落了個不敬師長的罪名。
先前帝鳩與洛落裡應外合,直接粗暴地派遣了魔將野楚攻門。
野楚作為棄子被擒獲,而洛落則趁著宗門上下亂作一團的時機,以遊曆積攢靈石為由,偷偷將其帶離。
本就是宗門裡一個不顯眼的小弟子,洛落先前也從未有過任何異樣,所以前段時間一直未被人發現。
直到前日,代舟突然傳訊給了處理完龍鹽村的事,正要返回宗門的顧相如,讓他帶著湊巧想去「十方神宗」逮自己師尊萬銜青回「長鳴劍山」的司徒摘英,趕往不周城。
當時他們二人所在離不周城不算太遠,不能說太近,顧相如聽從師命帶著司徒摘英不帶停歇地趕了一日,才堪堪抵達此地。
一踏入其中,就發現以往印象中山清水秀的地方,不知為何變得陰氣沉沉。
悄聲探尋了好一陣,才發現大大咧咧坐於「天地骨」正中的帝鳩。
顧相如的神色中多了幾分猙獰,磨著後槽牙,吐出了幾個字:“有無霾的氣息……”
作為「十方神宗」出了名執戒閻羅王,仲呂仙君平日裡的模樣就已經有夠嚇人的人,此時就更是讓人生駭。
臉色黑得能與對麵坐著的帝鳩一較高下,要是被宗門的小輩見著了定是又要大呼小叫一番。
好在顧相如身旁的人還算淡定,司徒摘英撫著他劍上的刻花,蹙眉問道:“哪裡?”
顧相如目色陰沉,眼底蓄滿了恨意:“潭中。”
他目光落在那位全身潰爛唯有手腕乾淨的薑家大少爺身上。
金多寶還有點驚魂未定,他視線也順著顧相如的話語落到潭中。
他聽莫子占提起過,有的魔長了一身的惡趣味,很是喜歡模仿他們最是厭惡的修士,擺弄出一副要“普度眾生”的樣子,去應允一些爛人的願望。
但這種模仿是有限的,不會當真太費功夫去庇護。
就算是要用薑家大少爺來測連理枝的效用,或者說要以他作為輔陣,也不至於和竺以一個待遇,特地弄一個替身人偶。
可那人是無霾,那便說得通了。
就是不知無霾為何要將自己藏於陣中?
司徒摘英苦笑,但話語間還是透露著輕佻:“糟了,人帶少了。”
他擬出劍訣,正色對向麵前的帝鳩,頗有自知之明:“希望師父動作快些,不然光憑我倆,許是比不過兩位魔君的。”
哪怕對方皆有傷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