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鬼門開。大虛鏡,萬世哀。”紮實的白影唱著。後頭跟著一群飄忽的影子。一道銀亮縫隙浮出土地,蜿蜒張展,劈開山河、擘裂穹窿,好似久埋地下的深穀被翻出了瓤。青燈引路,白影謠吟,點點熒光飄至蒼天,虛實不清。待月亮從雲後回來,人倒了一地,像一圈燒乾的柴火。廟祝原地待好一會兒,壯膽子上前摸索,滿手全是焦炭般的東西,大叫一聲厥了過去。第二天有一輪大太陽,太陽下人人好端端的,祠廟裡狐狸供品也好端端的。一個個人麵色紅潤對狐狸拜三拜,指甲一翻,撕出心來,奉至案桌,心滿意足地走了。廟祝大駭,隻見那案桌滴血未沾,十來顆心肝脈絡僨張,還冒出股熱氣。廟祝狂笑抓爛冠、袍,徑衝到府衙前。陸朗當日輪值,施下清心咒,聽他顛三倒四一番陳述,好半天才拚出始末。後幾日休沐,陸朗暗自探看失心人的行跡。其中有幾個流民,原先與狐狸爭食爭得最凶,如今早晚三炷香翕心供奉。案上赤心仍然新鮮,仿佛隻是換個地方落腳。
又過幾日,泉州所有的狐狸祠一夜消失。采藥的人帶來消息,說是深山裡憑空立了一座狐狸像,下有萬丈深淵,雲浪翻湧,狀如泉台奪天。陸朗驅動草木,粗藤瞬息長如飛龍,直奔深淵,久久未能觸及一物。他收它回來,掌中一截猶然青翠,餘下的幾乎枯黃殆儘,偏偏頂端開出一朵小花。事關重大,非一介小徒可以定奪,陸朗卸下差事,便亟亟回上界稟告掌門。
徐耐蹙眉道:“那些失心之人如何了?由著他們與人來往麼?”
陸朗道:“人還是老樣子,幾個戾氣重的較以往還寬和了些。長老已派人看顧,更在石像周遭設下禁製。那地方頗為古怪,但與阿虛天鏡相關,我們還是得闖上一闖。”
杜三福惑悶道:“這些鬼影、狐狸,同阿虛天鏡有何乾係?”
仝妙妙聽得仔細,跟他解釋:“當然有乾係。那鬼影不是唱了‘大虛鏡’麼?”
陸朗道:“不錯。阿虛,便是大虛。”
寧賜本來闔著眼,這會兒留出條縫來:“以天為名,口氣真大,不就是一麵除心魔的鏡子?”
徐耐道:“一麵顛倒陰陽、撥弄光陰的鏡子,口氣大些,不足為奇。”
她話說得淡,神容也極淡,卻穩穩壓著一根軟刺。寧賜重新攏上眼,像沒開過口。仝妙妙給兩人各分了一塊果脯,打圓場道:“我聽師父說,阿虛天鏡裡有三千世界,外頭過去三十年,裡頭的人才待滿三天。也許那些人掉進了鏡子,外邊的人看見他們取了心,他們在裡邊還好好的?”
陸朗道:“如此也好。隻怕他們心懷妄執,沉湎幻境,苦苦熬去性命。”
杜三福愁眉苦臉:“那鏡子這麼邪門?”
“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幾個小輩齊齊變色,陸朗鬆緩道,“但也不是全無眉目,天鏡問心,不妨想想自己的執念是什麼。”
仝妙妙若有所思:“我的執念……想變成草算不算?”
杜三福不假思索:“飲啄為大,吃遍天下。”
徐耐言簡意賅:“活著。”
寧賜懶懶道:“一時半會兒想不著,能想到的,八成不算執念。”
“也有道理。”陸朗神色寬和,勸師弟師妹不必太過擔憂,又與他們賞了會兒湖光。待道衡君睡飽,陸朗向尊長稟明細情,又就劍道討教一二,拜彆時明月已升。弟子各做各的功課,入夜不大走動,整座須彌峰靜靜的。那姑娘穿著月白衣裳,掌劍懸燈的模樣也靜靜的。燈盞極其精巧,是取靈力所化光絲鉤織而成,形隨意動,刹那流幻,似一場下不停的雪。察覺動靜,徐耐回身頷首:“陸師兄,我送你一程。”
陸朗讚道:“我在你這年紀,要是能有這手控製靈力的功夫,做夢都能笑醒。”
“師兄謬讚了。”徐耐又將光絲撚細些,茸茸燈火規矩地照亮足前一寸,便收住了,“方才閒聊時,師兄好似有話要同我說?”
“想起一些不便說的舊事。我剛見到你的時候,真是嚇了一跳……又小又瘦,臉上還有老深的幾道疤。今日又聽你說‘活著’,便覺著,‘活著’原來也是極難的一件事。而那是凡人徐耐的難處,未必是修士徐耐的魔障。這點你自己就能想明白,我再多嘴,反而不美。”
“二苦迷心,一葉障目,自來如此。”徐耐摸摸麵頰,一時意懶,“謝師兄指點。”
“謝我就太生分了,還多虧寧師弟——”
“該謝的。”徐耐在漸暗的燈光裡笑了笑,“我難免鑽鑽牛角尖,哪一回鑽得深又沒人拉著,就出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