崆峒派須彌峰上出了兩個天驕,一個是另一個的師兄。但須彌峰弟子隻說大師姐如何如何,沒幾個人提起大師兄。
崆峒派須彌峰上出了兩個天驕,一個是另一個的師兄。但須彌峰弟子隻說大師姐如何如何,沒幾個人提起大師兄。
其他弟子不明就裡,來須彌峰待一兩日,跟著改口。徐師姐性情興許疏淡,但沉穩可靠,為後輩釋疑解惑,無所不至。曉星猶在,徐師姐肩抗寬劍赴雲崖修行,揮劍萬次;夜觀天象,應感冥通,撚指間成符百張。日出三竿,徐師姐負劍而歸;寧師兄收拾妥當出門,衣服花了大半時辰挑,智骨賣相最好。他到晴雪湖去,從晌午睡到日落,偶爾空釣老半天魚,天黑了,一抻腰,玄之又玄升上一個小境界;論說關竅,答不上二三句,叫人沒法服氣。
但寧師兄有一項本事,叫人沒法不服氣。上回,棲霞峰某弟子從任務榜領了差事,過晴雪湖,寧師兄方釣起一尾魚。寧師兄感歎此魚與君有緣,灑然相贈。該弟子一頭霧水,畢恭畢敬受禮,半個時辰後,那條魚把發起突襲的朱火獸掀了個底朝天。上上回,丹元峰某師妹往雲崖采藥,寧師兄忽然夢囈,稱明日出門不宜先伸左腳。該師妹天生反骨,次日左腳先跨過門檻,踩中自家師弟亂畫的殘符,通體變色,成了地道的綠皮黃瓜。寧師兄由是聲名大噪。
門內一度分為兩派,信他的,將隻字片言奉為圭臬;不信的,反其道而行之。久之,後一派偃旗息鼓,到底承認這位師兄是有點邪門。奇人奇事數不勝數,大多弟子把它當則趣聞看,聊發雅興,上晴雪湖湊熱鬨。
舊熱鬨涼了,新熱鬨會來。
隻有三個弟子耿耿於懷。棲霞峰器修杜三福,入睡前必問明日晨起先邁哪條腿;丹元峰丹修仝妙妙,晨起後必問寧賜當日漁獲如何,借以卜問靈獸仙草方位;須彌峰大師姐徐耐,繼劈朱火獸撈師弟、解無名符渡師妹後,踏上救火吊災苦修路,修為一日千裡。
師父道衡君不大管事,以為師兄妹素常和睦。當年五大峰主爭著收他們為徒,寧賜挑了最能縱他偷懶的做師父,徐耐隻想學劍。道衡君道袍是臟的,眉是彎的,眼是靜的,劍是穩的,她很安心。
道衡君築基時年紀不大,不修邊幅,瞧著也不過三十來歲。他一抖道袍,掏出一柄竹爪杖來:“須彌峰不搞虛禮,不興說虛話,誰劍快,誰有理,碰見更有道理的不算,尋釁滋事的除外,明白?”
“是。”
徐耐還沒養出幾兩肉,體態不靈光,但端正。寧賜邊應聲邊揲蓍,固無章法,手勢已見氣候。道衡君一敲爪杖:“規矩說好了,說正題。入崆峒,先認清兩件事:為何想來這兒,為何能來這兒。”
狗窩不大,鬼畫符鋪滿幾案,一口蓋碗似的窗間懸掛熏魚臘肉,窗下晾著虎頭鞋,褪了顏色。零碎雜七雜八,年幼的徐耐占著一小塊空地方,望向桌上的符文。
“我要學東西。”徐耐嘴邊好似還有熱乎的血腥氣,“能來,因為仙人許我來。”
學一切讓她不用啃樹皮去活的東西。他們叫她做什麼,徐耐不在意。寧賜如何說?她從符文裡琢磨出玄義,顧不上他,再說小少爺的心思從來輕盈,猜也浪費。
“都挺好。”道衡君斟了兩杯茶。杯盞飛至小弟子手邊,茶水入口,兩張臉成了苦瓜。“也都不對。”
大道有缺,陰陽有沴。人間困於荒旱,上界惡見集滯。某日,念真君竊觀天序,心口瀝血。
百年之內必生妖變,破局之法,唯有令阿虛天鏡認主,念真君說罷,麵如金紙。人人皆知阿虛天鏡是上界至寶,少數人知悉天鏡出自妖族。借它試煉尚且脫皮掉肉,更遑論收服。
掌門慨歎:“惡世!人的生路,竟要問妖嗎?”道衡君道:“焉知妖鏡不可作人鏡?”掌門搖首:“太難。”念真君拭去血痕,拄劍而起:“生死之前無難事。尋靈童來,百十個,再不濟就千百個,不信找不到一顆無垢道心。”道衡君怫然不悅:“你瞎操哪門子心?養傷去!傷了元氣,閉關百年都是輕的。”念真君從善如流,決意往風水寶地修行,她素知分寸,掌門也不多過問。道衡君若有所思,揮手潑苦茶,簷下草木受其滋養,凝碧成洋,餘下幼芽滴水未沾,隱有枯象。
這時節距大劫尚遠。徐耐的劍一日快過一日。幼時傷了根底,臉如何也焐不出血色,所以有些可憐相;但崆峒派裡身板瘦小、背上寬劍又穩如山的,就她了。
竹風細細,晴雪湖旁火光搖曳。
道衡君睡得正酣,剛被釣起的靈魚上了砧板。五賊圍在砧板邊,候著寧賜剖魚。他看似迷糊,殺魚從不含糊,鱗不少剔一片,肉不多削一縷。仝妙妙掌丹爐,火候調得再靈光沒有。杜三福識五味,調料引人饞蟲拱動。徐耐負責收拾。不用仙術便無罪證,道衡君不能怪他們偷魚。第五人是陸朗。阿虛秘境開啟在即,凡間亦生異象。陸朗奉命領新弟子下界查探,來須彌峰欲商正事,不料先被攪進解魚分屍的勾當。
魚儘酒空,徐耐收攏魚骨頭,寧賜頭枕大樹神遊天外。杜三福擺出平日省下的果脯。仝妙妙探腰遞給陸朗兩枚:“師兄嘗嘗這杏脯,再給我們講講任務唄?故事、風聞都成,多知道點兒,心裡有個計較。”
陸朗道:“不必同我客氣,此行由我領事,得了消息,本該與你們知會。”
交付接引事宜後,陸朗自請往下界曆練,在昌州府衙做個不施法不參道的小皂隸。昌州土地沃腴,儲廩豐饒,蔥籠草木截阻雨露,水霧逸散無門,自鎖一方深秀。三麵蒼山為屏,伐取則難;一口銜哺琛江,漕事則易。百姓和樂,居常無慮。自建興元年起,紅羊換劫、青黃不交。流民遷至昌州,與土人多齟齬,其一即與淫祠相關。昌州遠離天京,土人不拜孔周,隻尊狐仙,大大小小的祠廟都奉養狐狸。供品豐足,有些是狐狸瞧不上眼的,也輪不上人消受。流民偷供品吃,土人以為瀆神,鬨上府衙常事。
上個十五夜,銀盤脹如水中屍,嘔出一圈毛毛青邊。廟祝被窸窣聲吵醒,躡手躡腳一探究竟。皎皎月下,人影相銜成環,忽而稽首忽而仰天,口中念念有詞。黑空下,躥起十來點青熒熒的光,冷風一卷,齊齊圍攏。人影滯夯行進,身後浮出一條白影。白影手提青燈,跣足懸空,如居平地。眉眼雌雄莫辨,穠華秀整,馥鬱流芳。廟祝癡癡凝眄,吟想回味,不剩丁點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