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伢婆,人販子。”七九的眼底落出眼淚來,“阿姨……如果有的選……誰會想要行竊呢……”
話是真的,哀傷是真的。但不至於掉眼淚。
隻是七九明白,眼淚雖不萬能,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讓對方放下防備。
……但願吧。
麵前,安助理重重歎了口氣,轉過身,終於收下皮夾和煙盒。但也沒有更多表示了。
七九趁機環顧四周。
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一個半人高的木畫架,一座墨綠皮革榻椅。隱約有沙沙的聲音,似是風吹動畫紙。
除此之外,隻有壁爐燃燒,火光粼粼。聽不見第三個人的呼吸。
彆墅廳堂偌大,卻很空寂。久無人居住似的。
片刻後,安助理再轉過身。
看著七九麵上淚痕,她有些動容:“唉,也許我能……”
“——安姨,你想幫她?”
年輕女聲毫無征兆地響起。聲音很冷,冷得仿若山林裡一汀淋漓的雪,在樹蔭下不化,凝成頑強尖銳的冰。
七九回頭,卻不見人影。
隻看到落地窗邊,一團雪白的東西一躍而起。
那是一隻雪貂。
修長的身,水藍色眼睛。像一道小小閃電,直奔七九方向。
電光石火間,雪貂近身,猛地撞在七九身上。
七九愣怔,胸前被撞得生疼,向後跌倒。
“嘶……”
雪貂伏在她身前,伸出一隻鋒利的爪——僅僅毫厘之差,要刺向七九的瞳孔。
雪貂滿麵敵意。
七九在那雙水藍色的眼睛裡看到失措的自己。
“——阿吱,”先前那女聲適時製止了它,“回來。”
雪貂這才收回爪子。
它不甘心地在七九麵上一劃,留下鈍痛,再小步退後,向木畫架踱去。
畫架之後,顯現出一個窈窕的影子。
她穿著純白的絲綢袍,白狐裘的披帛搭在左肩,歪歪斜斜。
雪貂靈活躍上女人肩膀,伸著懶腰,毛茸茸的小爪子輕搭在她身上。
女人燃起一盞壁燈。
光亮照在她麵上。
淡漠的眼,新雪的麵。
明明隻二十歲出頭,眼神裡卻有一份久居人上的狠戾。
宋汀雪。
她的氣質太特殊了,是七九在小小Z城裡從未見過的樣子。
傲慢,疏離,慵懶。
詭秘又危險。
這氣質足以使七九呆愣在原處,忘記所有準備好的說辭。
宋汀雪從畫架後拿起一支畫筆,兩指夾著,像夾一支煙。
她向七九走來,“竊賊小姐,看著我。”
視線對上的刹那,廳堂中,水晶吊燈轟然大開。
刺眼的光線投射在七九麵上,讓她想到審訊犯人時用的吊燈。
很白,死白。
七九下意識閉上眼睛。
宋汀雪背著光,款款走近,提了細長的畫筆,用筆尖去挑七九的下巴。
七九被強迫著抬起頭。宋汀雪看著她,明明在笑,五官是溫潤的,卻讓人感到不自在。
好像這笑意隻是一種假象。是海妖誘惑獵物進入狩獵區域時,模仿出來的少女的歌聲。
七九知道自己是一個自作聰明的獵物。
許久,宋汀雪站起身,踩上七九的羽絨服衣擺,往自己的方向輕輕拖動。“讓我猜猜看,竊賊小姐。你偷走了我們的東西,占為己有。現在你找到我們,明麵上是歸還失物,實際上是因為有求於我們,才找回來,希望我們為你做些什麼——”
宋汀雪語氣稍頓,清冷的眸光閃爍,緊盯進七九無措的眼,“對嗎?”
“我……”
七九愣著眼,一滴清淚便順臉頰滑下去。
一個竊賊被搜乾淨贓物,連同心臟都被展示在絞刑台。
心思被看穿的感覺讓她無地自容。
宋汀雪說得沒錯。七九的目的從不是道歉,她隻是想借此與她們搭上一絲聯係。
隻是為了她自己。
可是,自私有錯嗎?
煙影憧憧的Z城,從來沒教過她善良。
說到底,七九也隻是一個十五歲的女孩。
麵前的宋汀雪比她年長,學識、見聞和閱曆更在她望之莫及的高處。
她對上她,眼底有本能的戰栗和臣服。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從來不想……我隻是……”
“一個扒手,一個騙子。你的道歉和眼淚,又有多少真心呀?”宋汀雪笑了笑,“而且,什麼被迫行竊、伢婆子、可憐的孩子——你的悲慘故事,說到底,都和我無關啊?”
“在我眼裡,我們隻有一個聯係。”
“失主和小偷。”
“可是……可是……”即便此情此景,七九哭著搖頭,仍想爭辯幾句。
這就是她的“高明”之處了。即便不占理,也要出聲為自己說些什麼。總好過沉默地被驅趕。
“可是,宋小姐不也是嗎?”她抬起淚眼,“宋小姐以為,我隻偷了助理的錢包,才無所謂。事實上,我還偷了……您的煙盒。”
“宋小姐的生氣並不是因為煙盒。是因為這份出乎意料的發展。”
橫豎都是一死。
獵物和獵手在博弈,力量懸殊,走投無路。唯一重要的,是不露怯。
“而現在,我找到彆墅,再次打亂了宋小姐您的預想。宋小姐的生氣,是因為‘意外’,而不是因為‘偷竊’。”
宋汀雪聽著,神色淡然,不說話。
可與她對視的七九已經有些受不住了。豆大的冷汗從額角滑落,混進淚水裡。
宋汀雪懶洋洋:“啊呀,害怕了?害怕就滾吧。”
七九稍愣,竟抓著這句話沉了眼:“宋小姐的意思是——如果不害怕,就能留下嗎?”
“……”
宋汀雪輕蔑:“留下來做什麼?”
“隻要能出Z城、隻要能出Z城,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的!”
“做什麼都可以?”宋汀雪反嗤,“一個小小的扒手,又能為我做什麼事呢?”
的確,隻要宋汀雪想,無數人為她賣命,前仆後繼。
一個小小的扒手,連服侍她都不夠格。
顯然,七九也意識到這一點,才越沒底氣。
她真的逃得出Z城嗎?
她不知道。
彆墅裡,壁爐明火劈啪作響。
就在七九以為再無希望之時,宋汀雪緩緩走向烤火的壁爐,開了口:“竊賊小姐,能不能讓我幫你,取決於你有多有用處。”
“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我隻關心你的價值,不關心你的人格。”她看向七九,“什麼都可以做嗎?”
七九立刻點頭:“當、當然!”
“那好。”
宋汀雪摘了指根一枚翡翠的扳指。
下一瞬,扳指被丟進火焰四竄的壁爐,又被火舌吞噬。
“把它撿回來,還給我。我可以幫你一次。”宋汀雪問,“做得到嗎?”
“當然!——”幾乎鬼迷心竅,七九眼裡隻有宋汀雪的話。
她不假思索靠近壁爐,將手探進去——
探進烈火正燃燒的壁爐!
迅雷不及掩耳,火舌包裹細瘦的手腕。
七九跪趴在壁爐邊,沿著燃燒的柴火翻找。
她忍著疼,不吱聲,反而是安助理不可置信瞪大眼,慌忙去阻止,“喂!!!你怎麼真的……”
安助理抱起七九,把人往後帶。
羽絨服的衣角已經落了烏灰的燼色。女孩右手上還沒有傷痕,但憑經驗,出水泡已經是最輕症狀。
畢竟是明火。
七九回頭,忍著淚也忍著疼,楚楚可憐說:“稍等……宋小姐的扳指……我還沒找到……”
“找什麼找,這是明火啊!你帶不帶腦子啊!?”安助理皺眉,又看向宋汀雪,“汀雪,你這次有點過分了……”
宋汀雪裹緊披帛,坐回榻椅,無動於衷。
“……算了,我去給這小孩找藥膏。”安助理自知沒有立場,於是歎口氣,匆匆起身出門。
屋門關上的一刻,宋汀雪在椅上坐直身子。“竊賊小姐膽子很大,但眼力見好像一般呀?”
“……什麼?”
其實,宋汀雪根本沒把扳指丟進壁爐。
她借著室內黑暗,假意丟棄,虛晃一槍。她讓七九去壁爐裡撿一個不存在的東西。
七九聞言,低垂了頭,好像終於想明白,才有些可惜似的呢喃:“是嗎……”
語氣低落,麵色卻平靜。
宋汀雪稍愣,竟品出一絲不對勁。電光石火,她把手伸向口袋。
道理上,真正的扳指該躺在宋汀雪口袋裡。
可現在,口袋空空如也。
“叮當”
她的身後,七九仍然坐在地上。
卻換了一種坐姿。一種更自在的坐姿。
她用沒受傷的那隻手,向上拋玩著什麼。
一拋,一落,翡翠質地,玉色明澈。
扳指!
宋汀雪微不可察地眯了眼。
同時,七九麵上,先前的局促與怯懦一掃而空。
隻剩愜意。
“宋小姐在找的,是這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