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二〇一四(1 / 2)

荊棘鳥 西裡伯爵 8055 字 9個月前

時至今日,宋汀雪仍記得初次見到荀煙時的場景。

那是十二年前的Z城。

Z城依山傍海大樹小風,若在夏日,必定是一座很好的避暑勝地。

可惜彼時正冬末。

於是海風如刃,大樹隻剩枯枝。整座城市如一個垂死的病人,拿乾澀的眼去盯牆外最後一片葉。

風一過,葉凋零,病人骨瘦如柴的身子也被吹成灰燼。

散作繚繞的瘴,憧憧的影——

“叮咚”

宋汀雪剛下車時,恰接到乙方的電話。

她讓助理在車旁稍等。

助理還未應好,被一個陌生人撞了滿懷。

助理回身,下意識要指責,卻毫不設防掉入一雙最純粹的眼。

那是一個女孩。灌滿海風的冬天,她隻有一件劣質的羽絨服,帆布鞋洗到發白。

女孩的眼睛明亮澄澈,此刻有一種怯怯的慌亂。

她向助理比劃著手語:

‘對’

‘不’

‘起’

……竟然是啞巴嗎?

助理呆愣兩秒,眼眶有些濕潤。

她擺了擺手,“沒事。”

想到女孩可能聽不見,她又推了女孩一把,將口型緩得極慢。“沒事,沒事的。你走吧。”

女孩受寵若驚地給她鞠了躬。

直至女孩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人海,安助理才移開眼。

她從前做過編導,在選角一事上很是在行。

能讓她記住臉的人,如今大多走紅。

此時,宋汀雪才結束通話。

而安助理還沉浸在女孩那雙眼裡,唉聲連連。“唉……可惜了。”

宋汀雪冷不丁發問。“可惜什麼?”

安助理說:“剛剛撞到一個長得很靈氣的小姑娘,十五六歲吧。可惜是個聾啞人。”

宋汀雪瞥了眼街道儘頭,不再搭腔,隻在心裡笑了笑。

是啊,很靈氣的小姑娘。

宋汀雪漫不經心垂眸,微微錯身,視線在助理空空如也的衣兜上掃了掃。

可惜了。

是個扒手。

*

“一,二,三……八,九……十一……”

Z城潰暗潮濕的角落,兩個少年正在分‘贓款’。

“整整一千三百塊……”

玉子今年十七,唇紅齒白,紮著兔子似的雙馬尾。她彎著眼睛,壓低聲音,語氣不掩欣喜,“七九妹妹,你太厲害啦!!”

被誇讚的女孩隻是笑了笑。

白色羽絨服,帆布鞋。

但瑩白的臉上,絲毫沒有剛才怯懦的模樣。

“是她們太蠢。”說話時,眼底些許狡黠和銳氣,聲音空靈,也和聾啞的殘疾沾不上一點兒邊。

“開著七位數的豪車進貧民窟,不遭殃才怪呢。”

玉子接話:“七位數是多少錢?”

“七位數……”七九想了想,“就是,夠我們花一輩子,夠我們跑到天涯海角。伢媽再也抓不住我們,也不能逼我們去偷、去搶、去騙,不能打我們。”

“太好了!”玉子說,“那我們去把那個車子偷過來吧!”

“……傻子。”

玉子努嘴:“是七九說得太誘人了——”

她們十幾年沒出過Z城,除了行竊時短暫套話,再沒接觸過外麵的人。她們以為天涯海角就是很小的範圍,以為天長地久就是指眼前一刻鐘。

她們是無家可歸的小孩,被世界遺棄,滿身臟汙,被圈養在Z城小小的角落。

伢媽是她們的“主人”。

伢媽教她們行竊、欺詐、偷和搶。她讓她們每天上交一定的金錢。

如若沒有,便用藤條捶打。

伢媽住在一個發廊裡。

切確地說,那是一個雞窩。

*

Z城潛在世界的邊緣,伢媽的發廊掖在Z城的角落。

伢媽四十不到的年紀,個兒不高,微胖,眼角有厚厚的紋。

這眼角紋路在看見七九回來時,褶皺到一起,擠成一個極粘膩的笑。“回來了——這丫頭回來了!”

伢媽說著,轉頭去搭一個年輕男人,“真不騙你,真的水靈!瞧瞧這臉蛋兒和身段——”

男人麵無表情地看著七九,視線逡巡在她身上。

這眼神讓七九覺得不適。

伢媽說:“七九從小就漂亮!”

七九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才想詢問,伢媽已經上手推開她。“今兒有喜事!免了你的錢了,甭上供。七九,看書去吧!”說著,伢媽又對男人挺起胸脯,“對了!這丫頭還愛讀書呢!”

“啊……挺好,”男人意有所指,“可惜,沒成年。”

伢媽忙不迭說:“快了快了!要十六了!”

十六,十八,成年。

單純的少女是一塊烤箱裡的肥肉,腦滿腸肥的人拿著刀叉,就等著烤箱“叮”的一聲——宣布成年,炙烤完畢。牠們大快朵頤。

七九坐在隔壁舊書攤,耳朵卻貼緊牆邊。

伢媽的話讓她心底生寒。

伢媽在說什麼?她們要做什麼?要對她做什麼?

直至最後,男人在櫃前按下一筆錢。“乾淨的漂亮丫頭,東少爺會喜歡的。”

紅色的鈔票厚得像磚頭,伢媽眼睛都在發光。她狠狠點頭,哈腰恭送。

其實,撿到七九的時候,伢媽就知道這是個值得嬌養的好丫頭。是個絕頂的美人胚子。

十年過去,七九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烏黑柔軟的發,貓兒似靈動的眼,剔透如荔枝肉的皮膚。伢媽讓她偶爾看點書,給她穿、給她住,在吃喝上不虧待她——

是為了保值。

是為了出手時能談個好價錢。

而現在正是該出手的時候。

A城的大少爺,闊綽的紈絝。他打聽到伢媽手上有個生得驚豔的少女,打算買下。

伢媽心裡算著賬,覺得自己穩賺不賠。

她招呼來七九,好賴話說儘。

七九不傻。

她能意識到伢媽要做的事情。

伢媽要把她賣給一個富少爺——當成一隻拴上項鏈的寵物。

包養,嫖丨娼,買妓。無所謂怎麼定義了。

七九認為,這更像一種魂靈的獻祭。

吞噬靈魂、出賣靈魂,虛無的枷鎖套上真實的軀乾,卻很難自救。

其實七九明白,在伢媽眼裡,女孩們的性命是草芥,意願更無所謂。

太多女孩被當成物品轉交,或再一次販賣。

成了雞窩的雞,或者誰的妻。

曾經,為了逃離這種“獻祭”,七九不斷地偷竊——以另一種不太光明的手段,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

七九拿著偷來的錢,和伢媽說,你不是喜歡錢嗎?給你,給你,拿去——彆打我的主意!

伢媽收錢,臉上堆笑,眼底還是陰冷的。

果然,這一刻,命運還是降臨在七九身上。

七九咬著牙,麵上懵懵懂懂答應,手伸進口袋,觸到冰冷質感。

觸到一個煙盒。

她記得,這煙盒上有藝術的鍍金勾紋,裡頭兩支細長煙,一張名片。

正是早上十一點三刻,七位數的豪車駛進貧民窟,下來一位三十五的中年人,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

七九盯著那車,適時撞上去。

電光石火,她偷走中年人的錢夾。對方沒發現。

趁二人愣神,七九又摸走年輕女子的煙盒。

女子的視線也沒落回來。

其實這是七九第一次偷女人的錢。

仿佛盜亦有道,行竊的七九也有自己與眾不同的觀點。

伢媽的發廊裡,七九見過太多儀表堂堂的男人,明明有家室,卻還來這裡尋歡作樂。

那些人的錢也沒用到正道上,偷拿一些,無所謂的吧?——這麼想著,心裡輕鬆一些,行竊就成了義舉。

她在口袋裡打開煙盒,將其中的名片夾在指尖。

“宋汀雪·Seher”

英文不會讀,但中文字好歹認識。

這一定是那個年輕女人的名字。不會有人比她更適合這個名字了。細長的眉,淡漠的眼,都如新雪一樣清澈冰涼。

有些冷漠,有些高不可攀。

生來就該叫那樣的名字。

窗外,Z城的黃昏灰蒙不堪,蒼老的海鷗啼鳴,乾澀的風還在吹。灰暗的雲層化作薄霧,正在逃離狹窄的Z城。

*

淩晨,宋家傍山臨海的彆墅迎來一個不速之客。

室內昏暗,烤火的壁爐有火舌吞吐,是屋內唯一的顏色。

七九跪坐在地上,把所有偷到的東西都歸還。

但麵前的女人並沒有展露一點兒霽色。

“做什麼不好,非得盜竊?”安助理對錢財置之不理,隻盯著七九,滿麵嫌惡,“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七九,這是一個編號。十年前我被帶到Z城。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在行竊了……Z城的小孩都是這樣。”

“什麼叫‘被帶到Z城’?”安助理捉住她的話,不可置信,“什麼叫‘Z城的小孩都是這樣’?”

也許在A城養尊處優太久的人,會忘記這個世界還有陰暗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