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和玉子故事,不過一樁悲劇。兩個無家可歸、又誤入歧途的小孩,在天寒地凍裡相互依偎的悲劇。
如今七九自由,玉子卻在病床上不省人事。七九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她忍著眼淚,把這些年玉子替她擋的架、幫她圓的謊,一點一點說完。
宋汀雪聽得沉默,片刻後,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怎麼不像她一樣,給自己取一個名字?”
七九木訥地回:“她叫玉子,是因為……她的名字裡真的有個‘玉’字。玉子曾有一張貼身的相片,就在伢媽的匣子裡。相片背麵邊角寫了一個玉字。”
七九說著,低垂了眼。“至於我自己,我發誓,在逃出這個地方以前,絕不能有新名字。”
宋汀雪一挑眉:“什麼說法?”
“……七九。也許被撿到的時候是七月九日,也許是第七十九個被撿到的小孩。”七九說,“但無所謂了,都不重要了。我明白的,沒有名字,隻有編號,這是被剝離人格的象征。”
“我不想用新名字來麻痹自己,佯裝自己已經重獲自由。我需要彆人不停地叫我七九、七九、七九,以此告誡,我還沒有逃出這個牢籠。”
女孩神色黯淡,但眼底分明有光。
便是此一刻,轎車越過一方偏僻叢林。
霎時,柳暗花明。
七九從來不知道Z城周邊有這樣的景色。
是山。連綿不斷的青山,鬱鬱蒼蒼,素裹銀裝。青山之後,分不清是湖還是江潮,但比七九十幾年裡在Z城看到的所有淺海都明豔千百萬倍。
她看見清風碧水上,有一汀寧靜的雪。
過於震憾,讓她失了言語。
七九從來、從來都不知道,原來Z城和這樣的景色,隻有一片叢林的間隔。
宋汀雪大抵猜中她心中想法,於是解釋說:“這裡瘴氣重,鬼打牆。當然,也有人為的因素;守著這山林的伐木工,也是你那伢媽的同夥。”
“這Z城和叢林的這條路,進來容易,出去難。”
七九聽著,於是想到,Z城向外的出口,充斥瘴氣的叢林、沒修建好的公路,還有一個,就是碼頭。
碼頭上有搖搖晃晃的大船。也曾有人偷摸上去,無一例外被發現。
隻有被發現是伢媽的人,都會被轟下去。
Z城實在太閉塞。
但眼下,宋汀雪把一切都打通了。
七九呢喃:“宋小姐……花了不少錢吧。”
宋汀雪撐手托著腮,隻笑:“薅了牟家不少錢。”
窗外青山靈秀。
玉子的醫院在一座山後,是一個偏療養性質的醫院,不管外設或內部裝修,都是Z城沒有的水平。
七九她們到的時候,玉子已經被安置得很好了。
詢問過病情,七九心裡的石頭落下。
她跟著宋汀雪走進病房。
病房窗明幾淨,床頭櫃一束蒼蘭花。
見玉子還在沉睡,七九小心翼翼靠近,手裡攥著一張相片。
“玉子,你小時候的照片,我給你拿回來了。”七九輕聲說,“原來伢媽沒騙你,照片背麵真的有一個‘玉’字。”
她沒說的是,伢媽沒騙玉子,但騙了七九。
伢媽同七九說,她也有這麼一張照片。
但七九不打算與玉子說這些。
她隻是把照片壓在床頭櫃花瓶下。
而就是攤起相片的一刻,七九忽然發覺,相片角落還有一行凹凸不平的痕跡。
她一瞪眼,慌慌張張把相片拿去給宋汀雪看。
“宋小姐!”她小聲驚呼,“你看這照片邊角……”
宋汀雪接過相片,把它對向光線,“啊……有一行數字,但被擦掉了。不過稍稍留了印子。”
“好像是個手機號碼,”她眯眼數了數,“差了最後一位。”
七九當即去問護士:“這裡有電話嗎?”
護士點頭。
幾分鐘後,七九攥著相片,開始撥號。最後一位不知道,那她就從0到9一個一個嘗試。
有無人接聽,有破口大罵,有胡言亂語的。但也有好心幫忙分析的。
七九一遍一遍說著“對不起”、“謝謝你”,終於在撥到8的時候,對麵的聲音有了一絲不同。
“請問您認識一個名字裡有‘玉’的女孩兒嗎?”
對麵不說話。
也許又是一串靜默的忙音。但七九還是重複著再問了一遍。
“您好,打擾了!請問您認識一個名字裡有‘玉’的女孩兒嗎?”
一秒、兩秒、三秒……
七九聽到電話對麵,一聲極其壓抑的哭腔。
“小玉嗎,是小玉嗎……”一個年輕的女聲問,“真的是小玉嗎?……”
*
玉子今年十七,六歲走丟,中間隔了整整十一年。
電話另一段的女人自稱是她的親生姐姐,“因為總覺得小玉會打這個電話……就從來、從來沒敢銷除這個號碼……”
七九雖然欣喜,但還是警惕地向她核對一些玉子的信息。
事實證明,她們真的是家人。
她們也真的很想玉子。
七九把醫院地址告訴和玉子的姐姐,她們與醫院聯係,會過幾天來接她,把她接回她們的城市。
七九掛下電話,往向玉子,心裡念了一句,玉子,後會有期。
卻莫名地悵然。
七九想,玉子有這麼多愛她、想念她的家人。
可是我……
可是我,連所謂的相片,都是假的。
想到這裡,她眼眶一陣酸澀,眼裡濕潤,視線倏爾變得很模糊。
因為玉子的事,醫護辦公室都是輕快的喜悅。
在這裡掉眼淚實在太煞風景。
七九於是偷偷退出房間。
走出房間的那一刻,走廊光線明亮。七九畏光似的眯了眼,眼淚卻爭先恐後落出來。
走廊儘頭,宋汀雪望向七九。
思忖少許,宋汀雪收起還沒點著的打火機和新煙,走到七九跟前,掀了掀眼簾。
“……怎麼哭了?”
七九與她對視,抖著聲開口。“宋小姐……”
“其實,其實……伢媽曾和我說,我也有玉子那樣的照片。是我和母親的合照。”
“但是……事實上,根本、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七九泣不成聲,手忙腳亂地擦眼淚。
宋汀雪聽著,沒安慰,卻也不催。
終於七九穩定情緒,吸了吸鼻子。“現在想想……許多事都有跡可循。隻是日複一日地洗腦,我,我潛意識裡就沒有‘根本不存在那張照片’的可能……”
宋汀雪隻淡淡問:“如果有照片,你要如何呢。”
“我也許會去找她們。”七九說,“但如果,她們已經把我忘記,我就不去打擾她們。”
宋汀雪“嗯”了聲。“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還不知道……”七九搖頭,“可能要再回去Z城,和那裡的姐姐們一起,結伴搭夥,一起離開Z城,去……做一些生意……”
“什麼生意?”宋汀雪問,“離開Z城後,又去哪個城市?”
七九哪裡知道?
她於是隻是搖頭,說自己什麼都沒想好。
宋汀雪眯眼盯她兩秒,陡然笑了笑。她指尖夾著那支新煙,稍低頭,打火機燃出一顆小小火星。
火星燃在晨霧裡,照亮一副清絕的麵。
宋汀雪嗬出一口白霧,隱約勾了唇,夾著煙,向七九輕笑。“也許,竊賊小姐還有一個選擇。”
七九抬眼問:“……什麼選擇?”
宋汀雪一字一頓。
“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