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無儘墜落的詩、飛鳥……(2 / 2)

荊棘鳥 西裡伯爵 9128 字 9個月前

她眼底稍亮,開了口,卻沒什麼情緒。

“回來了?”

荀煙‘嗯’了下,“我坐了周六的班車,後來是司機送我回來。”

宋汀雪漫不經心應一聲。

荀煙再說:“宋小姐,謝謝您資助我學習。”

……資助?

宋汀雪在心裡對這個詞稍有微詞,但也懶得開口辯駁。

她整個人懨懨的,視線又落回畫板。

“宋小姐,昨天我們月考。因為題目也不多,都是客觀題,由機器批改答題卡。所以成績很快就出來了。”

“我考得還不錯,科學塊的分數比人文高出不少,但排名都差不多,科學是七,人文是八。我們年級總共九十個人。”

宋汀雪隻聽進去前半句話,才小聲喃喃,“月考?這麼快……”

“嗯,”荀煙繼續說,“還有一件事情。宋小姐,我們要開始社團活動了,雖然……”

宋汀雪好似完全沒在意。她瞥一眼荀煙身上校服,莫名其妙問:“你有淡紫色的裙子嗎?”

“……什麼?”

宋汀雪說:“去換一條淡紫色裙子。我的畫,需要一個模特。”

*

宋汀雪繪畫,鮮少需要模特。

她通常畫景。就算畫人,也總是隨意記住了誰的臉,回到畫架前,虛浮地將其拓進畫框。

所以當她姐姐的相好,不打招呼出現在花房裡,又毛遂自薦要作她模特時,宋汀雪本能地感到煩躁。

宋汀雪討厭貪心的人。

明明已經攀上宋折寒,就沒必要再來煩她。

璀璨的陽光下,長相妖冶的“模特”站在花叢中,稍稍解開衣衫。

酥肩半露,一隻手搭在胸前,似要剝去衣扣。

她對自己的身材實在自信。要知道,就連覽儘女色的宋折寒看到她的身體,都會不自主將目光流連,肆意地盯緊。

她不信宋汀雪能……

啪——

一盒長方體的顏料盒猝然飛來,如一樁橫禍。

顏料盒倒扣在女人麵上。

因著重力,五顏六色的油畫顏料劈裡啪啦落了一地。

顏料邊角鋒利,女人疼得咧了嘴。

麵前,是宋汀雪笑吟吟看過來。

她笑得尤其溫柔。

好像方才莫名發狠砸來顏料盒的人不是她一樣。

“你!!你……你怎麼敢的?你怎麼敢這樣對我的?”

困惑超過生理的疼痛,女人看著麵前散落一地的顏料,不敢置信抬起眼,語氣稍稍浮起,“宋汀雪,你這個人、你這個人不會好好說話嗎?非要動手?”

“好好說話,你會聽嗎?”宋汀雪反問,“有些東西聽不懂人話,怪誰呢。”

女人快哭出來了:“你,你,你……”

“你”了半天,她哭喊:“你不怕我向折寒告狀嗎?!”

“隨意,”宋汀雪漫不經心說,“反正我向來如此。”

但視線垂下,她還是有些心疼地感慨:“可惜了,我的顏料。”

“…………”

離開陽光花房前,女人紅著眼睛罵她一句:“去死吧。暴力狂,性冷淡。”

*

麵前是撕壞的畫紙。宋汀雪坐在花房裡,在等荀煙換衣服下來。

春光淡如霰。先前的好興致被攪亂,但她不想錯過這花房裡最後一抹淺紫。

花色深淺相宜,讓宋汀雪想到幾個月前,七九送她的那朵水晶薔薇。

糖紙做的精致花束,不知道被丟在Z城的哪個角落,卻在記憶裡熠熠生輝。

而眼下,送花的女孩換上一身淺紫色的裙子,站在她跟前。

細長吊帶,裙擺搖曳在小腿肚邊,緞麵流光溢彩。

女孩滿麵期待,一雙眼睛實在明亮。

對上宋汀雪的視線,荀煙本想問她,‘好看嗎?’

豈料一開口,沒話找話似的說了一句:“花房裡的花……開得真好。”

宋汀雪輕輕睨她一眼,隻說:“馬上就會死掉。”

荀煙愣住。

“……啊?”

“我說這些花,”宋汀雪沒看她,淡漠地取出一張新畫紙,“馬上就會死掉。”

通常都是凋謝了、凋零了、落下了——花“死了”。很奇怪的說法。

宋汀雪繼續說:“陽光花房裡的花朵,是靠外力——恒定的溫度、肥沃的土壤、聚攏的光照——豢養出來的溫室花朵。被溫水澆灌,失去了自力更生的能力,命都不長。”

荀煙似懂非懂,訥訥“哦”了聲。

宋汀雪忽而向她招手。“過來。”

荀煙走到她跟前。

宋汀雪坐在軟榻椅上,稍稍仰頭,平靜無瀾的視線掠過荀煙麵頰五官。她拿著畫筆,筆尖撩起荀煙的發。

筆尖微涼,把荀煙鬢角的碎發撩到腦後。

片刻後,宋汀雪向她點頭。“去吧,”她說,“去到花叢裡,站著或坐下。用你放鬆的姿勢。”

*

下午兩時,天光最盛的時候,宋汀雪結束了作畫。

那時荀煙靠坐著小徑圍欄,浸在花叢中,幾乎睡著了。

夢裡,畫筆輕搭在畫布上,款款勾勒,和風一樣沙沙作響。

醒來,荀煙一個激靈,小跑上前,隻抓住宋汀雪衣角。

“宋小姐!”

荀煙開口,聲音裡還帶著睡夢時的沙啞。

宋汀雪淡淡回頭,“哦,畫好了。你回房吧。”

“宋小姐,”荀煙擺手,說,“我、我還有一件事情沒和你說。”

“說。”

“我想參加學校的戲劇社。她們也給我發出邀請了。每周都有活動,大概是周六早上開始,所以我以後,每周六下午才能回來……”

宋汀雪移下目光,輕飄飄問:“那不是衝突了嗎?”

荀煙不解:“什麼?”

“和我畫畫的時間衝突了。”宋汀雪開始收拾畫筆,並不抬眼,“如果你參與戲劇社,參加社團的那段時間,正好是我的畫畫時間。倘若我那個時候需要模特了,就找不到你了。”

“抱歉,我沒有太懂您的意思?”

荀煙抿了抿唇。

宋汀雪卻不再回話了。

她垂下眼,收拾手裡的東西。

顏料擠壓,和顏料盒相撞作響。畫布被卷起,紙張摩擦在木質的畫架上,窸窸窣窣。

荀煙站在這些聲音裡,有些緊張。

宋汀雪是什麼意思?

思索片刻,荀煙才隱約明白:宋汀雪並非每次作畫都需要模特,要看興致。但即便不需要模特,她也要荀煙陪在身邊,隨叫隨到。

這是不是說明……至少今天這幾個小時,宋汀雪對她的“模特”表現是滿意的吧?

這明明是一種認可,荀煙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好像她不是個人,是件物品似的。

荀煙鼓起勇氣爭取了一下:“宋小姐,不然……您需要模特的時候,提前告訴我,我向社團請假,可以嗎?”她軟下聲音,小心翼翼說,“拜托了,我真的很想參加戲劇社……”

宋汀雪微微抬眼,仿佛十分困惑:為什麼非去不可呢?

這眼神裡分明寫著不認可。

宋汀雪隻說:“學校的社團有很多,再選一個吧。”說完,也沒等荀煙回應,看了眼手機,“啊……都這個點了。”

她輕推了把荀煙,不由分說地撥開話題。“走吧。我和安姨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

*

宋汀雪口中的“禮物”,是一個書房。

確切地說,是一個足有五米高,一麵落地窗、三麵巨型牆麵書櫃的書房。落地窗外青林翠竹,山色空蒙。另三側的書櫃裡擺滿書籍,大多未拆封,都嶄新著。

也許有幾千本,幾萬本。

荀煙望著那些書櫃書籍,幾乎忘記言語。

先前沒法兒參加戲劇社的不快,瞬間煙消雲散。

身後,宋汀雪開口,語氣不帶起伏:“安姨說,你愛看書。”

“宋小姐!謝謝你、謝謝你——”

荀煙一頭紮進宋汀雪懷中,感激無以言表,便隻會重複地道謝。

她的前十五年被困在Z城,噩夢無邊,如今真正抵達自己的Wonderland

這一切都是因為宋汀雪。

那日之後,荀煙讀聶魯達,讀博爾赫斯,讀阿加莎,讀波德萊爾,讀莫泊桑。

宋汀雪和安伽送給她的書房,裡麵有原跡,有手稿,有荀煙窮極一生都無法讀完的浩繁卷帙。比Z城盜版舊書攤裡那些黑白印刷,觀感好上千百萬倍。

荀煙抱著它們,翻看閱讀,感受那些文字。

她從沒覺得人生這樣充實快樂過。

「完璧な文章などといったものは存在しない。完璧な絶望が存在しないようにね」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徹頭徹尾的絕望。

「不可避免的:苦扁桃的氣息總勾起他對情場失意的結局的回憶」

「沒有什麼現在正在死去,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四月間,天氣寒冷晴朗,鐘敲了十三下」

「國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國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信號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

「…………」

書房裡,荀煙躺在書堆上。偶爾累了,抬頭看看天空。

蔚藍無垠的天空,青山後,有白鳥掠過的痕跡。

她的腦袋裡想到各色詩句,想到雪國列車,想到天空之境,想到奧雷連諾上校參觀冰塊的遙遠下午。

學校。

教室。

家或宿舍。

書房。

荀煙喜歡這樣的生活。

這樣的生活是宋汀雪給的。

所以她不會,也不能,拒絕宋汀雪的任何事。

「詩句墜在靈魂,如同露水墜在牧草」

「一朵玫瑰正馬不停蹄地,成為另一朵玫瑰

你是雲,是海,是忘卻

也是你曾失去的,每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