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折寒看向荀煙,“換言之,如果不那麼湊巧……你在Z城遇到的人,應該是我。”
話音落下,宋折寒丟下煙,向荀煙走來。
“……如果你遇到的是我,你絕不會這麼好命。”宋折寒說,“不管你把不把東西還回來,不管你的身世背景有多悲慘。”
“我都會找人把你打死。”
荀煙渾身一怵。
又來了。又是這種感覺……她心想,眼前這人和那個東少爺一樣,是把殘忍當好玩的豺狼。
“——拜托,”覺察到荀煙眼裡的不快,宋折寒反而笑了,“這位小朋友,你偷了我的東西,為什麼反過來要求我對你善良?”
說著,她在荀煙身前站定,憑借身高優勢,自上而下地俯視她,眼神中審視意味明顯:“一個從垃圾堆裡出來的小孩,年紀又太小,瘦得像隻小老鼠。”
“宋汀雪也真是的,為什麼要同情一個發廊妹妹呀?”宋折寒抬手,輕勾了勾荀煙的發梢,忽然發狠,手指向上,掐住她後頸。
“如果哪天,你背叛了宋汀雪,我會把你的手和腳,都鋸掉。”
荀煙艱難開口:“我……”
宋折寒稍稍鬆開她:“什麼?”
“我不會……”
——荀煙怎麼可能背叛宋汀雪?
她對宋汀雪,分明……
卻是此刻,有人叩響門扉。“荀煙小姐,你在裡麵嗎?宋二小姐讓我來找您……”
荀煙隻覺得周身壓迫忽然消散了。宋折寒鬆了手,退開半步。
“去吧。”宋折寒低頭,在荀煙耳邊輕聲說,“去找你的主人。”
*
玉階彤庭下,月色傾灑。
荀煙抱著雪貂,傭人領著她們,走出幾步,又回頭,局促地笑笑:“宋二小姐撞到了,現在正在休息室呢。”
“……撞到了?怎麼撞去的?”荀煙稍愣,“嚴重嗎?她、她沒事兒吧?”
“沒事呢,”傭人答,“二小姐走路沒注意,撞玻璃上了。先邁的左腿,所以膝蓋上撞去一個烏青。”
看荀煙實在慌張,傭人又說:“您彆太擔心,烏青嘛,休息下就好了。”
“啊……好的。”
荀煙聽著,卻不知怎麼,忽然有些想笑。
她想,原來站在雲端、輕飄飄地不食人間煙火的宋小姐,也會犯這種正常人的冒失錯誤呀。
休息室裡,白衣女人靠在沙發邊,眉目低垂,手指青蔥如玉,正玩弄自己指尖的翡翠扳指。
宋汀雪披散著烏黑的長發,綢緞似的美麗。不甚平整的衣裙下,一隻光裸的腿微屈,褪了鞋襪,搭在沙發邊。
傭人在給她冰敷。
雪貂阿吱立刻躍上沙發,親昵地躺臥在宋汀雪身側。
荀煙站在一旁,也小聲喚了一句,“宋小姐。”
“來了?”宋汀雪掀了掀眼簾,神色淡淡,卻不看荀煙。
她看向室內幾個傭人,“你們先出去吧。我有事兒要和小煙說。”
幾人說好。
片刻後,休息室空蕩,隻剩兩人,與那隻雪貂。
宋汀雪說:“荀煙,判決下來了。”
“……什麼?”
荀煙遲疑地愣了下。
判決?什麼判決?
宋汀雪睨她一眼,有些無奈:“牟遠東的判決。還有那位伢媽。”
荀煙稍怔,“啊”了聲,這才反應過來。
“牟遠東,判了十七年。他之前一直在A城作威作福,這也算個總帳。牟家二老和他斷絕了關係,可能也是覺得……及時止損吧。保不下來,丟個兒子,大義滅親,當刮骨療傷了。”
宋汀雪淡然說,“總不能世代的產業,都為了一隻蛆蟲,儘數賠進去。”
“至於伢媽,是十三年。她管理孩子,卻不參與拐賣,沒判到死刑。但另外三個負責拐賣的人,倒是要槍決。”
宋汀雪抬眼,向荀煙勾了勾手指,讓她近身。
荀煙向她走近幾步。
於是那隻戴著扳指的手,輕輕撫在荀煙發頂。
宋汀雪斜靠在沙發上,荀煙半跪在地,頭枕在宋汀雪的腰側。
足夠親昵,足夠溫柔。但那是抱寵物的姿勢。
於是沙發上,阿吱呼嚕呼嚕地不開心,瞪過來,責怪荀煙搶走了它的主人。
發頂的五指溫柔,冰涼的扳指偶爾掠過荀煙耳尖,酥酥麻麻地癢。
宋小姐問:“你覺得,解氣了嗎?”
荀煙不知道說什麼,隻覺得眼眶有些濕潤。“謝謝……謝謝宋小姐,謝謝您……”
她靠在她身邊,眼一低,瞥見宋汀雪膝蓋上淡淡的烏青,出聲嗚咽,“其實,宋小姐……我以前一直以為,烏青就是紫色的,或者黑色的。從來不知道還有青色的。後來我才知道,磕碰是青色,毆打是紫色、黑色。Z城的小孩皮糙肉厚,不怕小打小鬨,留不下痕跡。卻總免不了被捶打。”
身上黑一塊紫一塊,都是家常便飯。
看著壓抑哭泣的女孩,宋汀雪歎了口氣。“你是荀煙,不是七九了。”
荀煙伏在她腰側,依偎著她,“宋小姐……謝謝你,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
宋汀雪撫弄她,輕聲笑:“我幫你,也是我自己的選擇。至於你……絕對忠誠,絕對服從。這就足夠了。”
宋汀雪說著,手機忽而叮咚一聲響。“啊……安姨回來了。”她輕推了把荀煙,讓她攙著自己起身,“走吧,安姨接我們回去。我和安姨給你準備了新房間。”
“新……房間?”
“嗯,”宋汀雪搭著她,輕笑,“回去了就知道了。”
*
宋汀雪口中的“新房間”,在山莊二樓。坐北朝南,窗外就是青翠密林。
房間很大,遠超普通人家的客廳。粉藍色窗簾,象牙白的書桌與梳妝台,一整麵都擺滿書籍的書櫃,圓形的床鋪立在正中。
床頭是冰川與雪山的畫幅,畫上天光明亮如絲綢,清透的色彩與金色質感彰顯其不菲的市價。
荀煙站在門外,有些不敢進去。“這……是我的房間?”
宋汀雪隻淡淡問她:“喜歡嗎?”
“當然!”荀煙不假思索,“當然喜歡!隻是這個房間……”
“哈哈哈。”跟在她們身後的安伽忽而笑了起來。
“小煙,你知道嗎?其實這是宋小姐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就布置好的房間。”她說,“宋小姐很小的時候,剛撿到阿吱,總覺得它能變成人,所以把阿吱當妹妹養,給‘阿吱妹妹’準備了這樣一個房間……”
荀煙聞言,稍有一愣。
這絲愣怔極淡,像一個一閃而過的錯覺。它很快被欣喜衝淡,畢竟這間房間實在漂亮。
——其實從那個時候——倘若荀煙足夠敏感聰明,深入地思考那份愣怔,她就應該意識到的。
意識到,在宋汀雪的眼裡,她和阿吱沒有太大區彆。
名字是隨便取的,房間是鳩占鵲巢。
話語被打斷,選擇也不被重視。
存在是可有可無的。
——絕對忠誠,絕對服從。
她可以是七九,五九,三九,二九。
唯獨不是她自己。
其實從那個時候,荀煙就應該意識到了。
可那時的她太開心了。幾乎得意忘形,眼裡看不見彆的,心裡想不到彆的。
太開心也太天真。天真到,以為和宋汀雪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在同一個屋簷下居住,能坐在一起談笑,在同一個畫架下凝視彼此……
她們就可以在一起很久。
事實上,剝去偽裝。
認不出的魚子醬,陌生的紅寶石。
局促的,臟汙的,卑劣的。淡漠的,優雅的,高貴的。
七九仍是Z城的扒手,被世界遺棄,或被當成物品轉賣。
捱不過某一個冬天。
而宋汀雪——她仍是從七位數豪車上下來的年輕老板。
眾人巴結敬畏,卻可望不可即。
她們之間,有無法逾越的鴻溝。
從來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