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煙在十七歲的秋天,升上高三。
國際高中的學生大部分出國留學,但荀煙選擇留在國內。她向往A大的藝術學院,和高中老師商量許久,便走了A大藝術特招。
在高二向高三的那個暑假,荀煙通過了所有學院考試,成績名列前茅。不出意外,她的A大錄取通知書會在十八歲的夏天,按時到達她手中。
出國或藝考,總之,國際高中學生的高三時間,大部分都算輕鬆。
修學旅行,四處玩樂。
大約是十八歲的初春,宋汀雪帶她參加家裡的晚宴。
是宋汀雪父親的那一邊,江家爺爺——也就是宋汀雪的爺爺——八十大壽。
江家彆墅不比宋家小。庭門口噴泉馬車,夜鶯玫瑰園,恍然一副中世紀的騎士莊園。
月色恰好,冬雪消融,都化作春水。
彼時候的荀煙已經跟隨著宋汀雪參與過許多名流大場麵。
就算站在金碧輝煌的宴廳裡、麵對陌生又各色的人群,聽著各國各異的語言,她也不再會露出局促和尷尬。
荀煙長發柔順,發尾微卷。
她穿著緞麵的香草白色裙子,絲綢的吊帶蓋不住光潔肩背,薄紗的裙擺僅到膝蓋。衣領有珍珠點綴,其餘不再搭有配飾。
素淨與華貴兼有。
周圍高定層出,裙褲皆備,形形色色,各式靚麗,或純白或喜慶。這畢竟是江家老頭子的杖朝之宴。
——唯獨宋汀雪格格不入。
宋二小姐下車時,四周響起聲聲壓抑的驚歎。
因為她的穿著打扮。
烏發攏在同一側,發梢卷翹,戴一頂黑絲絨網紗禮帽。
黑色網紗蓋住眉與眼,露出的下半張臉裡,兩片明麗朱唇,無悲無喜地抿下。
漆黑晚禮裙,裙擺鴉羽掛綴。唯一的亮色在的耳垂,耳環輕搖。
一側是水晶的骷髏頭,一側是銀白色十字架。
耳墜隨她步伐,飄舞在夜色裡,熠熠生輝。
荀煙注意到,宋汀雪輕搭在伺者手心的手上,也是一副純黑的蕾絲手套。
手腕處,一支純白的花。
是誤入純潔唱詩班的黑色彌撒,捧上沾染發黑血跡的骷髏,在釘死聖人的十字架下,垂眼懺悔。
矜貴優雅,不似凡人,美得不可方物。
所有人都該為她驚豔的——
如果這不是江家位高權重的老人的喜宴的話。
要明白,在場者,就連宋折寒都規規矩矩穿著白色西服!!
而她宋汀雪一身黑,手腕甚至係有白花。
活脫脫參加葬禮的打扮。
果不其然,江家爺爺站在闊氣天台,向下看時,險些氣綠一張老臉。
“宋,汀,雪……”
江家幾位老輩也氣得牙癢,不約而同側身,一齊去瞧宋憑闌。“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宋憑闌今年五十不到,套裝與短發都利落。眼尾稍有紋路,但這不損她整體的精神奕奕。
向下一瞥,宋憑闌回身瞧向江家幾位,輕笑了下:“怎麼這個時候,阿雪就成我一個人的女兒啦?江叔叔,您在為您兒子江曄爭取冠姓權的時候,可說阿雪是你宋家的獨苗。”
宋汀雪剛出生,宋家與江家就鬨得許多不愉快。江家認為,她兩家實力財力旗鼓相當,那這孩子就該姓江——否則看起來太像入贅,很丟麵子。
宋家也不願意讓出冠姓權。
宋憑闌已有了一個女兒叫宋折寒,如今再添一女,卻要姓江,看起來太怪。
“哪兒怪啦?”江奶奶勸說,“你宋家已經有了一個姓宋的女兒,如今讓阿雪姓江,不是正正好?江曄是我們的獨男兒,那阿雪就是我們江家的獨苗苗啦……”
宋憑闌隻笑了笑,回:“江奶奶,孩子隨我姓,是我同意這場婚姻的前提。”
宋憑闌鐵麵冷情,說不動,江曄在她麵前弱勢得很,沒有話語權。
但江家從來沒有斷過給宋汀雪改姓的念頭。
一次過年,兩家合聚,江家奶奶牽著十歲的宋汀雪的手。“阿雪啊,”江奶奶笑眯眯說,“你姐姐是因為父親過於貧窮、你母親與他離了婚,才姓宋的……而你是我們江家的獨孫女,是該姓江的。阿雪,不信你看看你的身邊,有幾個小孩和母親一個姓?”
“那些人不和媽媽一個姓,關我什麼事情?”
小宋汀雪抽開手,皺著眉,認真問,“如果我和她們真的不一樣,那為什麼是我去學她們,而不是她們來學我?”
江奶奶稍微噎了噎,隻說:“這……向來是……”
十歲的女孩撇嘴,打斷說:“誰生的和誰姓唄。江曄也可以自己生出一個小孩,然後冠成‘江’的姓。”
“…………”
態度和宋憑闌一樣難搞。尤其沒禮貌的是,直呼父親大名。宋汀雪在說“江曄”兩個字的時候,一半不屑,一半恨意。
這把江家奶奶爺爺氣得半死。
這二老於是再看向兒子:要麼你硬氣一些。要麼你離婚。江家不能絕後。
哪想,江曄鐵了心不願意離婚。
但這天八十大壽,見到一身漆黑似參加葬禮的宋汀雪的時候,江家兩個老人猛然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便是宋汀雪搭著荀煙的手,款步向宴廳走來,江家爺爺黑了臉立在燈下,手握著他的金屬拄拐。
年邁的老人動怒,五指緊扣拄拐頂端,生氣地使力,想要捶打年輕的孫女——
眾人隻見,金碧輝煌的宴廳,老人舉起拄拐。
“宋汀雪!你真是不懂禮數……”
四座嘩然。
宋汀雪的麵上滑過一道莫名其妙,情緒極淡。
——卻是拄拐要砸下來的前一刻。
荀煙眼疾手快,擋在她身前。
十五歲的荀煙在宋小姐的鼻尖處,十七歲的荀煙在宋小姐的額頭處。
而此刻,十八歲的荀煙,已經大約能和宋小姐齊平了。
她擋在宋汀雪身前,結結實實接下了江家爺爺的拄拐。
金屬質地的拄拐擊打在額頭,很冷也很硬。
荀煙隻覺得腦袋嗡嗡地疼,連帶著視野都有些模糊。
“嘶——”
耳邊有人嗬斥,有人意外地驚叫。有人嘩啦啦散開。
也有人接住她,輕輕摟住她。
“小煙……”
荀煙聽不清楚,隻覺得好痛。
她想,不一定流血,但淤青一定是黑紫色的。
……還好沒讓宋小姐挨上。不然要多疼呀。
偌大宴廳,江家幾位長輩愣了愣,隨即又怒視宋汀雪。
可她們還沒開口,反倒是江曄猝然跪去地上!
他在跪他的母與父。
“媽,爸……其實,一切會變成這樣,都是……”
“我的錯……”
*
“什麼叫都是你的錯?”
好端端的八十大壽,老壽星揪著兒子的衣領,把人拽進房間。
一同進入房間的,還有江家奶奶與宋憑闌。
江家二老重複問:“江曄——你說清楚,什麼叫都是你的錯?”
江曄瞥一眼宋憑闌,回身,閉上眼。
“汀雪……她有RAS綜合征。”
RAS,Reflex Anoxic Seizures,情緒反射性心搏停止發作征。
“這是一種基因病,”江曄說,“它實在是太罕見了,全球沒有幾例。表現在汀雪身上,便是自小體質羸弱,情緒上也絕不能大開大合,如若有極端情緒,必須快速疏解,否則……”
江家奶奶快要站不穩:“這……致、致命嗎?”
江曄極緩極慢地點了點頭。“當然。它牽扯心臟,也涉及大腦。”
江奶奶噤聲了。從前,她以為宋汀雪隻是單純地身體不好,從來沒想過是基因病。
還是這麼嚴重的……
“基因病?”江家爺爺皺眉問,“江曄,你說這是基因病,又說都是你的錯,你什麼意思?你的基因不就是我們的基因?不就是江家的基因?”
江曄點了點頭。
江家兩個老人氣得半死:“你為什麼不早些和我們說!?”
“我要怎麼和你們說?”江曄苦笑,“每次一提到汀雪,你們腦子裡除了‘她不能姓宋’就沒有彆的東西,你們說宋憑闌不好,你們說宋家不好,可是……”
“可是,”宋憑闌接話,“你們江家,除了給阿雪一身病痛,什麼都沒給到。您二位實在稱得上冥頑不化,如今要我們來和你們說,一切都不是彆人的問題,正是您二位的問題——你們受得了麼?”
宋憑闌語氣半笑半諷,神色難看到極點。
“阿雪這個病,來自於父親。也就是說,隻要是江家的孩子、江曄的孩子,一定會害這種毛病。隻是顯不顯病、嚴不嚴重的區彆。”
這些信息,對江家兩位老爺而言,無疑一記驚雷。
“還有誰知道?”她們喃喃,“你們家都知道了?宋家大部分人都知道了?那個宋折寒呢?她也知道的?……”
江曄:“看,如今你們知道了汀雪的病,也沒有一句是關心她的。你們隻是害怕被彆人知道……”
“狗屁!”江家人大喊,“我們家與宋家多少人虎視眈眈,怎麼能讓彆人知道宋汀雪有這種毛病!還是致命的毛病!”
宋憑闌冷眼看著幾人,心下嗤笑。
之所以一直沒和江家二位說,也是猜到江家二老的脾性。
倘若知曉了宋汀雪的病,這兩個人保不住還是會想再拚一個小孩。至於小孩是病是健康?她們不在意。最多向上祈禱不顯病,讓外人看不出來。而非關心孩子的真實情況。
這兩個人啊,永遠念叨那幾個字眼,絕後、獨苗、香火,也不知道是哪片土裡爬出來的老僵屍。
那日最後,宋憑闌靠在門邊,懶洋洋向二位老人笑:“不想讓江家絕後?這好辦啊。”
“您二老最好日日夜夜好好祈禱。祈禱阿雪正常生老病死,不受你家那毛病的折磨。”
“否則。”
“你們,也絕不會好過的。”
*
自江老頭子拎著江曄的衣領、把他提進隱蔽房間後,宴廳亂成一團。不明真相的群眾愣著眼,連閒話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好在江家幾位管家都會來事,稍稍活躍了氣氛,表麵上把鬨劇揭過,才讓整個場麵不至於太亂套。
江家二老不在、宋憑闌不在、江曄也不在,眾人隻好把視線往宋家兩個姐妹身上拋去,逡巡又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