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一點都沒有……麼?
依然有些淩亂的黑發垂落臉沿,遮住了他眼底的光跡,那個無法琢磨的側影。
“啪啪。”
房門忽然被有禮貌地敲響了,一霎間驚動了他,抬頭時,唇邊已勾起了淡淡的弧,桀驁不馴的樣子,一如平日傲慢的惡龍。
門開處,瑪蓮恭敬地說:“少爺早。剛才——”
“水墨·赫拉茨小姐到我們家來了,是麼?”斬月人從她身邊走了過去,鬥缽裡一明而滅的火光裡,煙霧安靜地彌散,畫出了遙遠時空裡那些單純的過往。
坐在客廳裡的她脫下了鬥篷,依然是簡單卻高雅的明紫長裙,綣發翻滾而落,勾勒出知性而優美的臉,鏡片後的眼睛,像閃爍在月夜中的煤玉。
互道“新年快樂”後,水墨直接切入了正題:“有一樣東西,希望你能幫我保管一段時間,月人。”
說話間,她的手指在虛空中優美地一劃,立即,大片黑霧從她圈出的領域緩緩湧出,如有重量般悠悠墜落桌沿,一分分凝結成了一個小箱子的形狀。斬月人瞥了一眼那裹在黑霧中的箱子,抬頭道:“為什麼這麼早過來?”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晚點大家都有安排。”水墨收回手,裹在箱子上的黑霧霎時隨著她的動作一起縮了回去,露出了一個不起眼的沉木箱。幾乎同時,斬月人的煙鬥裡湧出一團火光,從擺著木箱的桌子上疾掠而過,光焰消失時,木箱也不見了。
看到斬月人已經打算起身,水墨忽然道:“呐,月人,你還記得‘旋果家’的布丁麼。”
一霎時,他臉沿的發似微微動了一下。無可琢磨的側臉,仿佛冰湖上安靜的光跡。
但,隻過了光影交錯的恍惚一瞬,那側臉上忽然勾起了淡淡的笑意:“啊,當然。”
小時候,三個人曾經一起去過一家新開張的甜品店,這家店無論蛋糕、冰激淩、糖果還是布丁,都有著其他甜品店不能比擬的微妙口感,那就是“旋果家”。但除了第一次之外,水墨每次都像算好了一樣選淩千翼去見老師的日子來叫斬月人同去,漸漸地,兩個人去旋果家,也變成了生活中合理的一部分。
現在想來,那每一次單獨的邀請裡,都藏著小女孩單純而清澈的心意吧。
像一顆無意投擲在歲月中的種子,慢慢地,竟也會發芽生長。那時候,不要說他,可能連她也沒有預料到這樣的未來。
旋果家的招牌是雪蘿果布丁,斬月人第一次被水墨推薦嘗試那道甜食時就感到驚豔,而這也是他喜歡雪蘿果的開始。直到後來,甜品店隨著店主人的去世而消失,他也沒有改掉多年的愛好。
看到他的神情,水墨微微一笑:“城裡新開了一家叫‘冰屋’的店,他家的布丁也很不錯。月人……會陪我去的吧?”
斬月人一怔側目,卻隻看到她有些戲謔地偏了偏頭,悠悠道:“不會被小骨龍知道的。”
看著她一刹間難得的活潑表情,斬月人感到心臟被什麼東西輕輕劃了一下,那樣讓他不由自主心生寵溺的微麻觸感,在這之前,隻有在麵對著那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觸碰到……隻有,那一個人。
不由自主,他皺了皺眉,心想,那個表情,真不像水墨。
但不用看也知道,此刻的自己,眼裡一定是微笑的表情吧。
一小時以後,兩人離開冰屋,沿著新年乾淨的街道漫步。頭頂的陽光溫軟如水,身邊不時有衣著鮮豔的小孩笑鬨著跑過,到處都充滿了節日的氣氛。
“布丁怎樣?”水墨似漫不經心問道。
斬月人心悅誠服地說:“很不錯,感覺比旋果屋的還要好吃。”
“你會帶小骨龍去的吧。不需要否認,你吃第一口的時候就一臉‘可惜她沒來’的表情。”
斬月人冷冷咳了一聲,淡定地想,我本來就沒打算否認。
“那個布丁是很了不起的甜點師做的哦。”水墨忽然停了下來。
不知道什麼時候,兩個人已經走到了水晶宮附近。這條路的確是通往赫拉茨家的近路,但出於對龍神的尊敬,平時很少有人經過。高高聳立的圍牆擋住了還沒完全升起的陽光,嬉鬨的人聲也化成了遠方的背景,隻有水晶宮遙遙的反光間或遊過眼簾,綺麗而夢幻。
斬月人感到水墨停下腳步,還以為她看到了什麼,不由抬眼,卻隻見到寬敞的長巷肅穆地延伸。忍不住,他輕輕一挑眉,回頭:“怎麼了?”
水墨沒有說話,隻淡淡仰頭注視著雪空儘頭光影的偏移,鏡片反射著光芒,模糊了她的表情。
忽然,她平靜地說:“回憶……果然並不是無可超越的吧。”
斬月人的瞳孔輕輕一縮,她卻依然沒有看他,隻淡淡道:“人們總說,存在於回憶中的東西是最美好的,但其實不是這樣吧。記憶裡無可比擬的、最好吃的布丁,也可以被新的布丁取代,更何況是從來沒有成為最美好記憶的人。我想,你是永遠都不會像喜歡著雪寂殺那樣喜歡我的……呐,是吧——”
清寒的空氣中,她終於悠悠側目,安靜地看著他,那樣淡漠卻未掩悲傷的目光,仿佛在注視一座建築在水中央的童話城堡,那個永遠不可觸及的,最美麗的夢。
一刹寂靜,她的聲音悄然落定:“——月人?”
遠處,孩童的嬉戲聲隱約而遙遠,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也許是她眼底一種絕決的光芒撼動了他,他竟感到自己有些無法移開眼去。她隻是神容淡淡地站在那裡看著他,身上帶著穿越數百年從未改變的驕傲與疏離。一刹間,他似乎又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站在路燈下似笑非笑看著他的少女。
她說,我好像喜歡上你了,斬月人。
那時候,大片夜色中,路燈搖曳的光芒籠罩在她身上,像天使一樣。
她說,不過,你是不會像我喜歡你這樣喜歡著我的,是吧。
那一刹,她微笑起來,即使是那個帶著悲傷的笑容裡,也依然站著一個眼含戲謔的小人。那是她身體裡的神明,或者說,她就是那神明。她帶著從不曾縱身於這紅塵間的淡漠神色,說,我喜歡你。
此刻,站在水晶宮外高牆下的她,唇邊又輕輕勾起了那樣的笑容。她慢慢靠近他,抬頭低聲道:“吻我。”
一刹之間,他幾乎要照辦了,他甚至可以感到自己輕輕俯身的動作,甚至可以看到她悄悄撲落的濃密睫毛,但就在這時,他停了下來。
水墨仿佛早已料到了這個結果,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睜眼。
斬月人也沒有動。
但,不馴垂落的黑發下,火色的眸子一分分褪去了薄霧般的暗影。他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身後的高牆。
那麵牆上,依然遊弋著水晶宮的綺麗反光,而此刻,那大片純白的反光中,卻隱約躍動著一抹明豔的紅,那是光線穿透他頸下薔薇花映出的照影。
淡淡的弧,一分分牽起在他唇邊。忽然,“嘩”一聲輕響,他站了起來。
“你剛才的問題,”他低聲道,“我的回答是,‘是的’。”
水墨依然沒有睜眼,語聲中竟似揚起了微微的戲謔:“和那時候的答案一樣啊。”
輕輕點頭的一瞬,他在心中對自己說,其實,這個答案也可以回答另外一個問題啊。
隻存在於我心裡的……那個問題。
“謝謝你。”她忽然睜眼,卻移開了目光。
斬月人一怔,隨即輕哼一聲:“這種事情沒什麼好謝的吧。”
“要謝的。”水墨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謝謝你沒問我那個箱子裡放著什麼東西。”
語落的一瞬,她的長發忽然像被狂風吹拂一樣飄了起來,迎風暴長,一霎間就化成了兩片巨大的龍翼。伴隨著“嘩”一聲風響,龍翼陡張,渾身披覆墨鱗的巨龍隻一旋身,就優雅地懸浮在了半空。她輕輕一甩修長的龍頸,飛掠長空,卷襲流雲,很快便消沒在了天際。
斬月人注視著她離開的方向,良久,輕輕一勾唇,叼起了煙鬥。但心知此刻一分分彌漫在心底的釋然,大概跟這寒冬清晨的一缽煙草無關。
——也許有時候,我也需要再一次確認自己的心意。
龍活得太久,也未必全是好事啊。
他終於轉身,悠悠然朝家的方向走去,隻把那些散碎在時光亂流中的問題留在了這條長巷中。
月人,你是不會像我喜歡你這樣喜歡著我的,是吧。
是的。
月人,你永遠都不會像喜歡著雪寂殺那樣喜歡我的,是吧。
是的。
——而我,在看著路燈下天使般的你時,真的……一點都沒有動過心麼?
……
這個答案,隻要我自己知道就好了。
是的。
回到家,走進大廳,斬月人驚奇地看到淩千翼正背對著他站在大廳中央。
他先作好被調戲回來的覺悟,隨即輕咳一聲,懶洋洋開口調戲:“哇,為什麼你最近都隻穿黑衣服啊,因為龍神陛下的品位變得成熟了嗎?”
然後,他滿意地停住,帶著一臉邪惡的笑容準備欣賞傲嬌彆扭光明帝童鞋臉紅暴走的激萌場景。
但讓他失望的是,那個一身黑袍的背影隻是輕輕動了一下,隨即緩緩回身。立即,斬月人的目光微微一沉,看著一臉肅然的淩千翼,兩人對視數秒,淩千翼終於道:“看來你還不知道。”
一刹間,斬月人心裡掠過了一抹不祥的預感。他沒有立即說話,隻迅速四顧一眼,才皺眉道:“寂殺在哪裡?”
淩千翼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證實了他心中那個不祥的預感。立即,大腦中似有什麼東西輕輕炸開了,耳邊,隻聽到淩千翼的聲音像從另一個次元傳來一樣虛幻。
“她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