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日月。在人煙罕至的永寂山脈中,時間的流動似乎遵循著與外部世界截然不同的規則。淩千翼感到,自己隻是稍稍熟悉了一下“有妖女神洛存在的世界”,好幾天就已經過去了。
清晨的陽光從窗欞灑落,照亮了半張坐在窗下讀書的臉。俊逸優雅的少年臉龐,微綣的金發折射出高貴的淺白光暈。
“陽光照在臉上不會很難受麼?”不遠處一張寬大的案幾後,神洛從一卷文書中抬起頭,饒有興味地托腮打量著淩千翼。儘管是夏天的早晨,她單薄的肩膀上卻披著絨毛柔軟的鬥篷,麵前長案上堆滿了今天早上剛剛送到的時事報告,主要是關於後土帝國的新聞。作為帝國的禦用法師,掌握國家的最新動向是她的工作之一。
淩千翼一開始也曾擔心過這樣高強度的工作會不會讓她的身體狀況惡化,但很快就發現,以她大洋般難窺深度的精神力,像“閱讀”這樣純粹的腦力工作完全可以輕鬆應付。這一發現讓他對“精神係魔法”這種以前聞所未聞的東西愈發好奇了,以至於這幾天一直在如饑似渴地從神洛的書架上尋找相關書籍,順便複習一下三百——或者五百年前學過的人界語言。
他的努力成效顯著,至少現在他可以無障礙地和神洛就任何話題展開交流,也正因此,他們在短短幾天裡已經熟絡到了不需要客氣的地步。
聽到她的問話,他“嗯”了一聲,沒有抬頭:“沒關係,我在有光的地方會比較舒服。”
“這是後天訓練的結果嗎?”
“是天生的。”
“果然神祗就是和人類不同啊。”
“隻是光明神一係而已。”
“那,這件事,還有我最近知道的關於神界的其他事,屬於‘不可泄露的天機’嗎?換言之,我會因為知道這些事情而遭天譴——或者神罰嗎?”神洛露出了單純的笑容,但明亮的藍眼睛裡卻閃爍著逗弄人般滿不在乎的光芒。
“不會,放心吧。”淩千翼翻了一頁書。
“噗。”神洛忍不住坐直笑了起來,鬥篷從她肩膀上悄悄下滑。淩千翼聞聲終於抬頭,表情看上去既冷淡又不滿,但卻依然沒有看她。儘管數天相處讓他對這位精神係大魔法師的妖般魅力已經有了相當的抵抗力,但是經驗告訴他,在她微笑的時候,他最後還是不要跟她有目光接觸……
“有什麼好笑的?我是在回答你的問題。”
神洛悠悠道:“就是因為千翼認真地回答我的問題,所以才顯得很可愛。作為神祗——或者不如說,作為一個正常的智慧生物,千翼不會顯得過於單純了麼?”
陽光下,紫灰色的瞳眸微微一滯,但下一秒,他已收回了目光:“也許吧,我父親也這麼說。”
“不過,你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對,是吧?”神洛一針見血地指出。
這次,他沒有遲疑地點了下頭,過了半晌,才平靜道:“‘做一名普通人總會遇到許多無奈的境況,所以必須要學會世故的處世之道。但是,連你都要丟棄天真的話,簡直就是在浪費神族的血脈了。既然有肆意妄為的資本,就毫無顧忌地去用它好了,無論會造成什麼後果,總要試過之後才知道。’我的一個朋友這樣說。”
神洛的眼睛因感興趣而亮了起來:“聽上去是非常難纏的朋友呢~”
淩千翼露出了微小的笑意,合上書站了起來:“啊,他叫斬月人·梅農維拉。”
聽到“梅農維拉”四個字,神洛頓時微訝抬頭:“那不是——啊。”她一瞬間變化的動作帶動了桌上堆得像山一樣的報告文書,頓時引發了山體滑坡般的災難性後果,書籍、紙張爭先恐後地從桌案左端滑下來,“劈裡啪啦”一陣亂響。神洛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低低哀叫:“啊,又來了……我總是笨手笨腳的。”
出於禮貌,淩千翼沒有說“我早就發現了”,隻彎腰幫她把落地的東西都撿了起來。
神洛一邊道謝一邊接過亂七八糟的紙疊,忽然,她的動作一滯,抬頭:“怎麼了?”
淩千翼盯著手裡一張蓋有後土帝國公文印鑒的紙,目光迅速下移,半晌,他放下紙,目光灼灼:“約西法特城。”
神洛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紙上的文字。那是她剛剛讀過之後放在一邊的時事報告,關於三天前冥水帝國國都約西法特城內發生的一起市民大規模遇襲事件。
這件事情相當扯淡。光天化日之下,幾百名市民被發現橫七豎八地倒臥在王城最熱鬨的一條商業街上,每個人都受了不輕的傷,所幸沒有人死亡。此事在冥水帝國內引起了極大的震動,甚至驚動了國王陛下本人。在國王的命令下,年輕的冥水公爵親自前往約西法特城檢查了傷者的情況,並宣稱他們是被人用火係魔法於同一瞬間擊倒的。這一判斷與傷者們的陳述完全符合,據後者的描述,打傷他們的是一位“表情猙獰、傲慢無禮的火係魔法師,長著不服梳子管教的黑發和魔鬼般的血紅眼睛”,更有目擊者稱,犯人在逃離現場的時候背上長出了惡魔的翅膀,同時還挾持了人質……等等等等,更多的細節占據了此刻被壓在鎮紙底下的三張紙才全部講完。
“這是——”神洛慢慢說了兩個字,忽然醒悟到什麼般停了下來。幾乎同時,正在閱讀後續報道的淩千翼簡潔地說:“是月人。外貌的描述完全符合。”
他沒有說出口的話是——這種肆意妄為的行事風格也跟他完全符合。
“啊~”神洛握著紙,深感理解地點著頭:“那麼,千翼要去找他了麼?”
淩千翼輕輕哼了一聲,放下紙朝外走去:“沒辦法,那個家夥隻要有三秒鐘沒人盯著就會惹事。但願我還能等到不需要幫他收拾爛攤子的那一天。”說著,他扭開了門把,身後傳來了神洛推開椅子的聲音。
“立刻出發的話,讓安娜送你到山下吧。你可以用我的馬車。”她拉緊了險些滑落的鬥篷。
門邊,少年還握著門把的背影沉默了一瞬。
終於,他輕輕回頭,清淡的笑意裡是平日罕見的柔和光芒:“很感謝你這些天的招待。其實,我一直希望——”
他的聲音戛然停住了。
我一直希望,能找到一種方法,讓你脫離因日漸惡化的身體而注定短壽的命運。但是,洗筋易髓,脫胎換骨,完全改造一個人的體質——即使在光明係魔法中,這也是最艱深的內容。不要說人類中的光明祭司,即使是此刻的我,也根本做不到那一步。
能夠得心應手地操縱那種程度的法術,在這個世界上,隻有那個男人……
想到父親的一瞬,他的眼底頓時陰影飛掠。安靜片晌,他低低說了一句“對不起”,推開門離開了。
書房中,陽光依然明媚地曳瀉在書卷間,溫水一般清潤,將少女淺金色的發映得點點瑩白。
她沒有用自己的能力去讀取他此刻的思想。
因為,她知道他在想什麼。
——能夠被真正的神祗這樣關心著,我或許應該感到滿足了吧。
但是啊,心中愈發濃烈的、那揮之不去的難過,又是為了什麼呢?
她慢慢坐下來,重新拿起了那張關於約西法特城的新聞。
麵無表情、細密排列的文字間,“冥水公爵”這四個字,好耀眼。
“……凝寒。”
低低喚聲中,幾縷金發從肩頭滑落,繚亂了藍眼中近乎悲傷的溫柔。
神洛不愧是後土帝國的禦用法師,享受著一般人難以想往的隆重待遇,這一點從她那寬敞平穩、幾乎感覺不到顛簸的馬車中就可以看出來。
淩千翼坐在車上,終於有時間好好想一想這整件事情了。
斬月人,在約西法特城,用火係魔法,做翻了上千個人?
他腦殼有包嗎?
即使對人界的習俗不甚了了,淩千翼也覺得這似乎不是說句“對不起,我是鬨著玩的”就可以輕鬆了結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關於好友的不解事項中又增加了一項。
在這些事項中,名列第一的無疑是——他跑到人界來乾什麼?
雖然說他完全理解斬月人想要找到雪寂殺的心情,也多少可以想象他挾持人質——也就是冥櫻飛,以此引出冰河與雪寂滅的想法。不過,這一切和“人界”有什麼關係嗎?
不管怎麼看,在那條惡龍的腦子裡盤算著的都像是一個超級冒險、完全胡來的計劃。至此,他總算稍稍地明白了阿尼爾·狄奧多(或者應該尊敬地叫他斯瓦羅殿下?不過還是覺得“老師”這個稱呼中包含著更多的敬意)把自己拋來人界的真實目的——
——什麼讓我“去幫他”?明明就是讓我來收拾爛攤子的吧!就是這樣吧?!就是這樣吧??!!
光明神的公子默默地開始用頭撞車廂壁。
而等到他真正地走進那蜚聲全大陸的名城——約西法特城時,頓時有了一種繼續用頭撞城牆的衝動。
隻見那宏偉的城牆之下,熙熙攘攘地圍著幾十個人,紛紛議論都指向清晰張貼在牆上的通緝令。淩千翼隻隨便掃了一眼內容,就知道斬月人的事跡現在在冥水帝國已經到了婦孺皆知的地步。讓他稍感慶幸的是,那張通緝令上的男人頭像(頭發蓬亂、滿臉橫肉、凶相畢露、眼放惡光)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保護斬月人免於懷疑。
……損友啊。
注視著那張通緝令,光明神的公子默默地開始懷疑自己的人品了。
——我最好的兩個朋友,居然先後都登上了通緝令!啊,我都想出去炫耀了。我應該去陪他們嗎?應該去陪他們嗎?如果我現在稍微發泄一下情緒,應該就可以去陪他們了吧!這兩個人還真是天生一對!天生一對啊!!
光明公子心情沉重地轉身剛走出兩步,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回頭詢問一個看熱鬨看得正興奮的中年男人:“請問,這起事件的目擊人,”他指了指通緝令,“在哪裡可以找到?”
被打擾了興致的中年男人不耐煩地回頭,看到淩千翼出來唬人絕對綽綽有餘的高貴外表,立即露出了幾分敬意,小心地說:“這我倒不太清楚,不過,如果您想打聽什麼消息的話,可以到城裡的傭兵公會去。”
“傭兵公會?”聽到這個陌生的名詞,淩千翼微微挑高了眉毛。
“是是。”中年男人飛快地說:“要是那裡都沒有消息,您也可以打消追究的念頭了。尤其是咱們城的傭兵公會,絕對是全大陸消息最靈通的,不管您——”
看到男人露出自豪的神色打開了話匣,淩千翼當機立斷地向他道謝,問清傭兵公會的位置離開了看熱鬨的人群。
但是,約西法特城實在太大了,一向方向感良好的淩千翼竟覺得自己有點被繞暈,問了好幾個路人才成功地找到了傭兵公會那氣勢恢弘的大門。一路問過來,熱情的市民紛紛帶著驕傲的表情向他描述了自家城裡的傭兵公會是多麼人流龐大、熱鬨非凡,因此,當他一腳踏進公會正門,被一種壓力迫人的死寂迎麵擊中時,差點條件反射地倒退回去。
實在太安靜了。
與此刻鋪展在他眼前的靜穆氣氛相比,聖光教廷簡直像清晨五點的菜市場。
並不是因為沒人在裡麵。實際上,正像約西法特城市民自豪的描述一樣,眼前這裝潢氣派的大廳裡人頭擁擠,光從裝束看,這裡一定聚集了全大陸所有的職業:重劍與手斧的光芒相互輝映,長弓與短弩的箭簇碰撞摩擦……可以想象,平時要想穿過這樣的人流擠到辦事處肯定是一種需要長期訓練才能獲得的技巧。但現在,這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沒有攢動,氣勢非凡的人潮也沒有湧流——
每一個人都像南洋複活島的石像一樣僵立不動,那一張張臉全部彙集起來可以編成一本《人類行為圖冊·麵部表情卷》。
這種行為藝術實在太聳動了,淩千翼一時間竟有些拿不定注意自己該不該動彈。他定了定神,小心地朝身邊一個裝束利落、臉上有疤、仿佛被聖光沐浴般癡癡呆滯的瘦小男人看了一眼,從他那跳動的眼皮看出他並沒有被人襲擊。於是,他輕輕咳了一聲(被自己那響亮的聲音嚇了一跳),剛想說“請問這裡發生了什麼”——
紫灰色的眸子忽然微微一滯。
有人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袍角。
條件反射地,他低頭看向腳邊。一霎間,饒是見慣了漂亮長相、對人類的外貌基本完全免疫的光明神公子也不由自主被一種“嘩啦啦”酥遍全身的驚豔感覺衝擊到了。
仰頭看著他的,是一張讓人心靈微顫的精致小臉。十一二歲的孩童臉龐,一眼看去,竟有些難以分辨性彆。
尖尖的瓜子臉,皮膚光滑細致,像一幅滿浸牛奶的絲緞。纖巧的五官形狀完美,彌漫著淡淡憂鬱霧氣的大眼睛裡,流動著沉水青玉般的潤澤光痕,映著臉沿清爽纖柔的淡金發絲,讓人忍不住感到心疼。
——這,是男孩?
一霎的詫異後,淩千翼有些拿不準地想道。
就在這時,那還停在他袍角上的小手又動了動,觸到他詢問的目光,疑似男孩的小家夥輕輕動了動嘴唇。頓時,淩千翼心中微凜——
——“救救我”?是受傷了麼?
他專業而迅速地掃視了一遍少年骨架纖細的身體,卻沒有發現半點受傷的痕跡。正疑惑時,少年再次扯動了他的衣角,手指朝依然目瞪口呆的人群正中間指了指。
淩千翼遲疑了一秒鐘,朝小家夥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從一眾石像間穿了過去。
剛走出幾步,一種奇異的違和感悚然驚動了他的皮膚。讓他頓時感到不妙的是,這種讓他大腦稍感失控的微妙感覺竟然頗為熟悉。
……不會吧。
懷抱著這樣的僥幸感,他又經過了幾個人——他們的症狀看上去比外圍群眾嚴重多了。
……不……不會吧。
他伸出手,在讓他漸覺暈眩的空氣中停頓半晌,終於心一橫,推開了擋在他麵前的最後一個人。
幾乎同時,他全身劇震。半空中像有一隻蠱惑人心的小手伸過來,輕輕巧巧地拎起他的意誌,逗弄人般放在了他怎麼伸手也碰不到的地方。
“哎,千翼,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到這裡來呢。”
優美而飄渺的少女聲音,猶如隔霧響起的豎琴,一瞬間在整個公會裡激起了一陣輕微的悸動,那樣不動聲色卻毋庸置疑的共鳴感,仿佛這棟屋子裡的空氣全部被一種微妙的力量和少女聯係在了一起。
就這樣,在自己漫長人生的第二次,淩千翼見識到了精神係魔法匪夷所思的力量。
眼下,那精神係法師正優雅地倚坐在休息區的一張桌子旁——顯然是整座房子裡最乾淨的一張,而它原本的主人看上去完全相信自己是一隻粗毛牧羊犬,正蹲坐在地上吐著舌頭朝實際上並不存在的主人獻殷勤。
看到淩千翼難以描述的表情,神洛抬起頭朝他微微一笑,拈起一粒腰果,漫不經心拋進了“粗毛牧羊犬”的嘴裡。
映著那一道優美的弧線,她悠悠然站了起來,羊毛披風柔軟曳瀉。
——簡直美得沒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