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終,他隻是冷淡地注視著這一切,一如不久以前,他注視著激戰而後憤然離去的斬月人一樣。
在他得知烏茨克城被火龍焚毀的消息後,立即意識到,這種讓人肝膽俱裂的肆意妄為,在目前的曼索斯諾大陸隻有一個人做得出來。
同時,另一個明擺著的事實是:像這樣連他都不知道該怎麼收拾的爛攤子,必然會在極短的時間內震驚全大陸——甚至,在最糟糕的情況下,驚動神、龍兩界。那時等待著斬月人的,就是會讓他後悔出生在世界上的嚴厲懲罰。
因此,如果他想救斬月人的話——是啊,真是可笑至極,事情都這樣了他的第一反應竟然還是怎麼幫他逃避麻煩,他深深地感到這樣的自己比斬月人更需要拯救。但他其實沒有時間多加考慮,必須在消息散開之前把斬月人藏到光明神都找不到的地方去。為此,他將小精靈艾斯特斯托付給了神洛,自己則租借了A級傭兵團“雪團子”的空軍坐騎——獅鷲,飛速趕往昔日的烏茨克城。
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剛剛趕赴目的地,他就看到了極具衝擊力的巔峰之戰,還有……
……那超乎常識的真相。
雖不知道“守護者契約”之存在,卻從雙方戰況、斬月人的失常反應,以及最終……“水墨”臉上那深深為他所熟識的,在危局與動蕩中克製、隱忍、乃至柔和微笑的表情中,推斷而出的唯一真相。
失蹤的雪寂殺,實際上哪裡都沒有去。
她以骨龍族的“換骨”秘術,寄居在了水墨·赫拉茨的身體裡。
換言之,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親手布置的驚天騙局。當斬月人為她決然奔赴異界的時候,當淩千翼為她憂心忡忡的時候,當聆藍和瑪蓮為她心急如焚的時候,她已經站在了光明的黑暗中,將每個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於她而言,這是鋌而走險的選擇,亦是幾乎安全無虞的萬全選擇。尤其是——當她在冥櫻飛身上有所圖謀時。
水墨是將冥櫻飛引入龍界的人,他的所有秘密,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她永遠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他的每一次行動,沒有人比她更早察覺;她擁有無可置疑的身份和威嚴,無論要做什麼,沒有人比她更方便……甚至,她是斬月人和淩千翼最熟悉的人,燈下黑影注定他們永遠不會將懷疑的目光轉向她。
而將這樣一個人的所有記憶與優勢據為己有的人,就是骨龍族的瓏雪公主。
不擇手段的魔女。
早已占據製高點的魔女。
以“雪月花之術”幾乎完勝斬月人的魔女。
堪堪……就要成功的魔女。
對於這一切,此刻站在黯淡森林裡的淩千翼還沒來得及全盤消化,甚至——全盤接受。他能確定的事實,實際上隻有一個。
正是為了這唯一重要的“真實”,現在,他站在這裡,看著斬月人以超乎常識的毅力重新站起來,拖著支離破碎的身體,一步三搖地背他而去。
忍不住,他深深呼吸了一次。
極其陌生的情緒,在他血管中倏然躥躍而起。在這種情緒的驅使下,他毫不遲疑地旋腕握住法杖,杖尖決然揮舞——
“嗤。”
耀眼光彈飛一樣彈射出去,直接命中斬月人的後背,頓時讓他像斷線風箏一樣失去平衡,狠狠撞在前方樹乾上,重重墜地。
“……”
斬月人竟然還沒有失去知覺,艱難回轉的暗紅視線,充斥著狂暴的憤怒。
“混……”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
冰冷擲地的聲音,以席卷一切怒火瞬間鎮住了兩人上方的空氣。
淩千翼手持法杖站在重重樹影之下,翻卷黑袍襯得他的身影無比高大。
“你到底有什麼好生氣的!”他盯著樹下少年暗紅色的眼睛,語速並不快,語氣也沒有比平時更加嚴厲,卻含帶著讓人畏懼的冷冽壓力,“沒錯,你是被寂殺騙了,但,她從欺騙你這件事中得到什麼好處了?你給她發糖了嗎?幫她寫狄奧多先生的讀書筆記了嗎?還是承諾會讓她一輩子開心愉快了?用不著你告訴我,”他略微提高了聲音,直接打斷了他斬月人眼看就要出口的詛咒,“她從你這裡什麼都沒得到,因為她想騙的不是你。”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你覺得深受傷害,然後像個小男孩一樣掉頭跑掉。你被憤怒衝昏了頭腦,根本不去想這一切意味著什麼。的確,你喜歡她,喜歡得可以為她做任何事,這我看到了,整個龍界、恐怕神界都看到了。但是,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另一件事啊,那就是——她也喜歡著你。”
淩千翼頓住了,紫瞳在夜色中灼灼有光。
在這片罕見的沉寂中,他停頓許久,方輕聲道:“她喜歡你,月人,如果可以,你是她最不想欺騙的人。”
這就是他所能確定的唯一的事實。
在這個浮蕩而迷亂的世界裡,唯一重要的真實,同時,也是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守護的東西。
“我所珍視之人的心意”——對於那有著三界至高神祗血統的少年來說,這就是讓他堅定的理由。
樹下,斬月人的肩膀不知不覺放鬆了一點,沾滿泥血的乾涸硬發觸到了肩頭。
這個細節清晰地落在了淩千翼永遠銳利的雙眼裡。
頓時,他覺得心裡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落了下去,最後注視好友數秒,他有些疲倦地垂下了眼瞼,低聲道:“我說,月人……”金發的陰影似隱若現,黑影中,他竟似微微牽起了唇角,聲音卻平淡如初——
“……寂殺肯定有著不得已的理由,所以……為她考慮一下吧。即使為此要委屈自己、踐踏驕傲、放棄尊嚴……那又怎麼樣呢?‘喜歡’這種東西啊,不是偉岸站立著就可以完成的動作,在你決定與她同在的那一天,一定……早就有了這樣的覺悟吧。”
風過處,樹葉“嘩啦啦”地搖動著,掠過少年微綣的發尖,發出溫柔的聲音。
像從七層地宮之下,傳來了一聲短促的笑聲,低啞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卻依然能分辨出這樣的內容——
“……少站在那裡像個祭司一樣說教不停,怪不得冥櫻飛看你不爽……”
聽到“冥櫻飛”三個字,十秒鐘前還教育彆人要寬恕愛人的某人霍然抬頭,按住法杖額角輕跳:“不許,在我,麵前,提,那個——混蛋!”
“……嘁。”
有那麼一瞬間,斬月人似乎想露出嘲弄的微笑,但他隨即發現,自己已經連“控製麵部肌肉”這種小事都無法完成了,努力許久的結果,隻是一陣讓淩千翼皺起眉頭的喃喃低語。
“你說什麼?”
“……”
雖然認定梅農維拉家的人不可能這麼隨便死掉,但看到這樣前所未有、了無生氣的斬月人,淩千翼依然感到了微微的擔憂,一邊後悔地考慮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火了,一邊垂下法杖走向前:“我聽不到,你——”
“……”
“喂,你沒事吧?”淩千翼終於色變,法杖尖端一霎泛起了明亮的白光,“一秒鐘,我馬上——”
“……我在說,”斬月人驀然揚聲,用與平時相比依然顯得有氣無力的聲音火大道,“你明明就是在威脅我吧,混蛋!”
光明係魔法的吟唱聲無傷大雅地滯了一下。
立馬重新投入到法術中的淩千翼,在愈來愈盛的乳白光燦中,露出了唇邊幾不可察的細小弧度。
——沒錯,就是在威脅你。
如果不能原諒寂殺,那就在這裡等死吧——這樣的言下之意,似乎完整地傳達給你了,梅農維拉大人。
少年身後,染血的野薔薇沐浴白光,漸漸搖曳蔓枝,在盛夏將儘的這個夜晚生長出了反季的花朵。那片光芒落在斬月人身上,他遍布全身的傷痕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愈合了起來。
“……”
清悅吟唱聲仍在繼續,淩千翼的額角滲出了細細的汗珠,動作也不似平時那樣揮灑自如了。顯然,要將眼前這具幾乎破碎散架的身體恢複到原有的強韌程度,對他來說也是不小的負擔。
寂夜之下,隻見光明如海潮般波浪湧動,峰穀交迭,魔法吟唱聲漸漸振響空氣,牽扯起愈發浩瀚的共鳴,就在這一切進展到最高峰的刹那——
嗡……
無形的波動,從極遠處碾壓著空間一刹爆開,電光石火的瞬間,肉眼可及的世界倏然扭曲,隨即恢複如常。
波動呼嘯遠去,透過人耳無法捕捉的高亢尖聲。
淩千翼的眉毛微微一動,直覺地感到遠方發生了非同小可的事,不快的預感,幾讓他的吟唱聲徹底中斷。幾乎同時,倚靠樹下的斬月人也睜開了眼睛,條件反射扭頭——
“那個女人——”
透過魔法的聯結,淩千翼立即感知到了好友的想法,馬上搖了搖頭,試圖製止他的亂來。但,正如他預料的那樣,斬月人反手撐住樹乾慢慢站了起來,全身上下破碎的、半裂的、剛剛痊愈的骨骼發出一陣“哢啦啦”的細碎響動。站穩後,他沒有半點遲疑地張開了雙翼——
“我必須提醒你,”自知挽回事態無望的淩千翼收起了法杖,冷聲道,“你受的傷太嚴重,剛才隻不過痊愈了一半,再加上失血與疲勞造成的削弱,你現在的狀態,恐怕還不到平時的四分之一。這種情形下,你最好不要指望自己能打贏任何人。”
“討厭的實話就不用說了。”火係巨龍的眼睛宛如兩池熔岩,緩緩掀起的巨翼,在重林中張開了壓抑的陰影,“如果你要一起來,還有三秒鐘時間。”
語落的瞬間,龍翼撲落,狂風卷襲著落葉殘枝高高揚起,和巨龍一道飛懸於半空之中。一霎間彌漫視界的塵土裡,淩千翼敏捷地後躍,足尖在樹乾上借力,身體頓時彈射到了更高的地方,在那裡,他又一次借力,掉轉方向飛上夜空,在巨龍展翼飛翔的前一刹抓住翼沿,靈巧地翻身穩坐在了火龍背上。
嘩啦啦……
巨龍緊貼著樹林頂端飛行,在林海中劃出一道深色的傷痕。
“她為什麼會和人動手?”斬月人低聲問道。
“我不是白沙瓦涅家的人,無法看穿混沌。”透過被狂風揚起的發尖,淩千翼瞥了一眼火龍碩大的頭背,“雖然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但我沒辦法忍住——你背上的鱗片排列真是一點都不對稱,醜陋得讓我想從這裡跳下去。”
“在那之前你會先被我摔死——我覺得,是某個把頭發卷成惡心形狀的骨龍來找她了。”
“真的想知道答案的話,閉嘴,飛快點。”
斬月人罕見地沒有反唇相譏。
龍翼招展,紅龍像旋風一樣突進了更深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