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50 契約(1 / 2)

薔薇花靜靜地躺在爛泥中,泥點遮蔽了它的璀璨,隻星星點點露出些許緋紅光芒,淒豔的美麗。

——月人。

呼喚聲卡在了炎烙瞳的喉嚨裡。最後的一瞬,那失望透頂的冰冷視線,讓他忽然失去了叫住他的動力。

那是再不會回頭的視線。

毫無轉圜餘地的視線。

沾滿鮮血與泥土的背影就這樣消失在了他的視野中。背影離開的方向上,斑斑駁駁的血點延伸了出去,沒有任何生物受了這樣的傷還能若無其事,當然也包括——神聖巨龍。

炎烙瞳確定,隻要自己衝上去輕輕戳他一下,他就會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然而他並沒有這麼做。視線在薔薇花上停留片晌,重新回到了水墨身上。

“你對他做了什麼?”依然是明亮的音色,但平日爽朗的聲氣卻被強自壓抑的怒火取代了。

少女的黑發如倦怠般滑下肩膀,細碎彎綣著遮住了眼睛,隻露出下半張臉優美的鼻梁線條,還有……染血的臉頰。

那是斬月人的血。

她的唇角輕輕抿了起來,強行克製著情緒的絕決線條。

“與其說是我對他做了什麼,不如說……”她用平和得異常的聲音說,“是他自己曾經做過什麼。”

是的,她從未要求他那樣做。

紅薔薇的契約——一旦締結、終身不可更移的,將生命托付於對方的“守護者契約”。

以浸染龍族屍骸之死亡氣息的寶石為媒介,鮮為人知的秘術,一直以來,隻有龍界西疆的骨龍族人了解它的細節。同時,即使在骨龍族中,那也是禁術一般的存在。

因為那不是平等的契約。

純粹由契約中的一方單方麵地持續付出,卻永遠不可能從契約中收到任何回報。用傾儘全力、一往無前的單純心意,發誓要達成這樣的承諾——

絕對不會傷害你。

契約內容就隻有這一條而已:絕對不會傷害你。

否則,就將我施加於你身上的力量,十倍返還於我自身。

就是這樣必須具備超乎尋常之覺悟的契約,斬月人隻和一個人締結過。

——如果我遇到了危險,月人會來救我麼?像童話裡拯救公主的王子一樣。

——無論,何時何地。

曾經的話語飄渺地響起在比烏雲還要高遠的地方,雲下,少女綣曲的黑發發尾微微一顫,她閉上了眼睛。

最後的最後,那從血與泥後徑直向她投射而來的,熄滅了火焰的冰冷視線……一霎間絞痛了她的心臟,隨著時間的流逝,痛楚不僅沒有消減,反而愈發肆虐,每一秒每一秒都在聲嘶力竭地咆哮著,要撕裂她的身體噴薄而出。

竭力維持著僅存一絲的克製——這像藥水一樣將她浸泡至今的力量。

果然啊……

唇角翩然揚起,“那個人”說過的話又一次浮現在腦海中,詛咒一般地,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晝夜不停地,盤旋在她意識的深淵裡。

……我就是……

“你果然是一個為了自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女人。”

沒有半點征兆地,清淡的聲音就這樣響起在她身後。

明明像幽靈一樣出現得突如其來,但這聲音裡卻沒有任何計謀得逞的得意,或者意圖偷襲者的陰險。那是消斂了一切情感的平靜嗓音,猶如極地籠覆萬裡的堅冷雪層。

寂悄深處,驚雷炸響。

少女倏然抬頭,罕見的慌亂裂斷眼瞳,肩膀上瘦削的線條瞬間僵硬了。

混雜著絲絲血腥味的風掠過她身畔,掠過那為黑暗所浸染的空間,抽絲成繭般,揚起了一縷雪樣的長發。

那當然不是少女的發。

伴隨著漸漸飛揚繁密的白發,一道人影像憑空出現一樣現出了輪廓。人影背對著少女坐在岩石上,漫漫飄揚的白發被一根細簪束起在腦後,簪身兩端扇骨般枝狀撐開,造型莊重優美,在雪發間閃爍著點點幽詭的白光,如同——

——不,實際上,那就是動物的骨骼。

以白骨束發的男子麵朝寂夜,聲如冷弦。

“……想必你自己也早就認識到這一點了吧,我的……妹妹啊。”

斬月人搖搖晃晃、卻絕不停頓地走在森林中。

隨著行走的動作,身上無數道傷口一再地撕裂,漸漸超出了龍族強韌身體的恢複速度。

畢竟,那一瞬間落在他身上的,是比他傾儘全力的一擊都還要強出十倍的力量。

血液以他能夠感受到的速度迅速流失,所過之處,地上留下的不再是斑駁血點,而是一灘灘觸目驚心的血泊。指尖、手掌、手腕……漸次麻木而失去知覺,混雜著泥水的血流進眼睛裡,幾乎完全遮蔽了視線。

儘管如此,他依然在不斷前行。

遠離……他此生遭遇的最大騙局與侮辱。

漸漸模糊的意識裡,憤怒的餘燼依然發散著炙熱紅光,在它之下更深的地方,則滿浸著毫無溫度的失望。憤怒與失望猶如冰火兩重天,終於讓他的身體再也支持不住——

“嘩啦”一響,他腳下一踉蹌,仰麵跌倒在了密密層層的灌木叢裡,千萬根尖刺同時刺進失去鱗片保護的傷口,尖銳痛楚直衝心房,頓讓他的臉抽搐了一下。

這點新傷對此刻的他來說,根本無足輕重,很快就淹沒在了在了劇痛的洪流中。

但,刺尖深陷皮膚的瞬間,電弧般直接遷躍到心臟的痛意卻還留在那裡,久久不散。

愈演愈烈。

從毒蟻噬心的麻癢刺痛漸漸演變成重愈千鈞的鈍痛,那被憤怒與失望壓抑在深淵最底處的痛楚,山呼海嘯地不停朝上噴湧,裹挾著那些在此刻看來意義無比明晰的記憶碎片——

——新年第一天的清晨,請他保管貯藏著未知物的木箱的她。

——邀他一起去旋果家,露出甜美微笑的她。

——說著“你永遠不會像喜歡雪寂殺一樣喜歡我吧”的她。

——閉上眼睛說“吻我”的她。

——在那具身體裡日益強大……強大得遠遠超乎他過往認知的她。

——在紅月之下,露出孤獨而驕傲的背影的她。

——在他失去意識的彼端,用隱隱回蕩的聲音說“外表不是真正的我”的她。

——最後一戰中,身姿如雪、攻勢如月、血濺如花的……她!

憤怒、恥辱、憎恨、恍然大悟、不應存在的難過……發酵變形的無數情緒,突然衝撞到了最敏感的神經,讓他驀地爆發出一陣笑聲。不顧全身再度撕裂的傷口,不顧驚飛的夜鳥,不顧更深更深地攢刺心臟的痛楚,他肆無忌憚地大笑出聲,劇烈的震動讓他慢慢滑下灌木叢,在深碧枝葉間流下一道泛著暗光的血痕。

像是嫌棄這樣的他一樣,意識開始背他而去,但笑聲卻沒有停止,時斷時續地衝破喉頭,挾著氣流與生命力,在他耳邊漸漸模糊,漸漸……

“你躺在那堆野薔薇裡,把本來就很難看的景色弄得更不對稱了,梅農維拉大人。”

淡若止水的聲音,平靜地從前方傳來。

大笑聲像被按掉開關一樣停住了。

以古怪姿勢深陷灌木叢裡的血人與發出那淡定聲音的人僵持許久,終於,前者沾滿泥血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容。

“滾,我不想見你。”

“少對著我撒嬌,真惡心。”

冷豔高貴地說著這句話的人朝斬月人俯身,環住他的肩膀將他扶了起來,同時用無視傷者心情的冷硬語氣說:“這種程度的傷足夠讓你喪命十幾次了,梅農維拉大人,我真不明白——”

紫灰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一霎的停頓後,淩千翼冷冷道:“——寂殺為什麼不直接把你一刀解決掉。”

刹那之間,死寂覆落,連空氣的流動都停止了。

被某個……絕不該於此刻被觸及的,禁忌詞語。

“啪。”

斬月人驀然推開淩千翼的手臂,整個人立即又一次失去了重心,低啞的聲音卻毫不含糊,蘊涵著凶狠而堅決的意誌——

“再提這個名字,我連你也一起斬掉!”

這句話像耗儘了他最後的力氣一樣,單膝跪地的身影晃了晃,悄無聲息朝旁邊倒了下去。

淩千翼沒有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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