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一隻活生生的比蒙巨獸突然從天上摔下來,也不會讓炎烙瞳看上去更驚訝了。
“你,”過了半天,他才對著水墨蹦出這一個字,又愣了好幾秒,終於好不容易接了下去,“怎麼做到的?”
因為過於震驚而沒能說出口的話是“我還以為斬月人要在這裡站到世界毀滅呢”。
水墨輕一牽唇,沒有說話,隻從容自在地把手裡的眼鏡放進了衣袋裡。
這個斬月人諳熟已久的動作。
她的身上,永遠隻有一隻口袋。平時放在裡麵的,是銳利得像眼鏡蛇毒牙一樣的折疊刀。戰時,則是眼鏡。
刀與眼鏡,不會同時出現在口袋裡。如同兩張麵具,知性的閨秀,或冷血的殺手,於兩個身份之間變換自如。她是出生時就背負著黑暗的暗係巨龍,永遠明白自己應該站立的位置。
因此,他也沒有再說多餘的話。閉了閉眼,小心翼翼地離開腦海中雪發飛揚的少女身影,抬手拂開臉前遮住了光線的亂發,無視前方一望無垠的廣袤灰燼,淡淡抬眼,目光停落在水墨臉上。
“你帶走了寂殺?”因久未進水而低沉嘶啞的聲音,溶解著讓人毛骨悚然的氣場。
水墨卻隻微微一笑:“啊,算是吧。”她握著刀柄的手無聲下滑了一點,悠然道:“月人一直說我最近體術進步很大,那麼,就讓月人見識一下我真正的實力吧。為了公平,我要附加一項歸還雪寂殺的條件——”
略略一頓,語聲泠然落定。
“——我們都不能用魔法。”
斬月人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去,經過炎烙瞳身邊時,用幾不可察的幅度動了動嘴唇:“你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話癆。”
炎烙瞳頓時大驚失色,迅速轉身:“你竟然真的能——”
話沒說完,他就感到有點不對勁,下意識低了低頭,隻見本來插在他腰帶上的長柄煙鬥已經不見了。
嘩。
身後遠處,夜風悄然鼓動。
斬月人抬起煙鬥,直指水墨,飛揚跋扈的黑發下,神容淡淡。
“開始吧。”他說。
一絲極淡的月光從層雲外細細漏下,照在了那“啪”一聲彈開的玲瓏刀鋒上。
“月人曾對我說過的話,現在原樣奉還。”水墨平靜地說,“‘要作好死的覺悟,才過來!’”
伴隨著未落的語聲,她慢悠悠地被風吹了起來。
真的是吹起來。
不是鼓動雙翼的飛行,也不是軌跡單一的上躍。那浮蕩在夜色中的身影,猶如一片輕盈的雪花,隨著風的軌跡而無根蹁躚,時慢時快,愈飄愈高。麵對著這聞所未聞的景象,不要說戰陣中的斬月人,連一早遠遠退開準備旁觀惡戰的炎烙瞳都呆住了。
也許,這就是那種身法的目的。
久經戰陣的斬月人大腦隻空白了極短的一瞬,便迅速回到了狀態。但,隻這麼一瞬,就足夠了。
月光忽然明亮了起來。
而高空中的烏雲依然隻吝嗇地裂著一條縫,黯淡的月牙色似隱若現。
因此,那一霎間絢麗鋪灑的雪銀光輝,不是月光,而是——
——刀光。
眼鏡蛇般光華幽暗的小刀鋒刃,在這奇異的夜中突然爆發出了光明磊落的輝煌。電光石火的刹那,斬月人不知道有多少柄刀在同一時間朝自己襲來,隻知道按照身體強烈的直覺提示,毫無形象地朝前撲倒,順勢“滴溜溜”泥球一樣直滾出去,幾乎在“月光”灑落的同一秒,從光輝與大地之間的窄小縫隙間穿了過去。
“嗤嗤嗤……”
冰寒的刀尖之氣,在他後背衣袍上劃出了三道完全一樣長的裂痕。
讓人悚然生懼的平整切麵。
無瑕關顧衣服是否完好,斬月人倏然轉身,盯著飄搖落地的少女背影,火眸灼灼:“這不是赫拉茨的戰技!”
遙遠夜下,綣曲長發飄搖如雲煙,莫測的弧,在她唇邊一掠而過。
“規定隻是不能用魔法,月人。”她輕一側目,緩緩抬起了右手中唯一的那把刀:“剛才不過是熱身而已,接下來——”
墨瞳驀地眯了起來。
“——就把你送進冥府。”
萬傾月光,又一次漫空淩舞,伴隨著她幾無波瀾的平靜聲音:
“‘獨月’。”
成千上萬把殺意凜然的刀,唯一一把快得看不出輪廓的刀;於“一”中包含千萬,又於千萬中重回初始的“一”——這樣匪夷所思的刀路,斬月人聞所未聞。短短幾秒鐘狂湧上來的詫異占據了他大腦的每一個角落,再沒有思考其他事情的餘地,幾乎用和上一次同樣狼狽的方法堪堪避開了月光的沐浴。不等他站穩,她的聲音已在背後響起。
“‘雙月’。”
有了前兩次的經驗,斬月人感到自己已經稍微把握到了一些她進攻的規程,雖然完全談不上反擊,卻總算稍微從容地從又一輪刀襲下閃了過去。幾乎同時,萬千刀尖挑起的尖銳寒意撲麵而來,而水墨泰然的聲音,卻仍在他身後!
“‘雙月’是在同一時間揮出的兩次攻擊,因此每次攻擊的速度都是‘獨月’的一倍,希望你保重自己。那麼,接下來是……‘三弦月’。”
“嗚——”
空氣的悲鳴聲中,遠方觀戰的炎烙瞳突然間目瞪口呆。
天地間竟然出現了三個水墨——不,當然沒有三個水墨,那隻是唯一的她在高速移動的情況下,於短暫停留的地方現出的虛影。
三個水墨同時揚了揚手。
三道巨型月牙般的璀璨光刃飛射而出,封鎖了所有的退路——
幾乎。
在變成肉醬的前一飛秒,為了躲避前一輪襲擊而未能完全站起來的斬月人,突然伸手在地上一撐,借力飛躍而起,不僅漂亮地從還沒相撞的“三弦月”正中心抽身飛出,而且果斷地抓住了這交戰以來第一次出現的機會。
他朝水墨撲了過去。
屏息已久的炎烙瞳跳起來大叫一聲:“好——”
他的喝彩聲被水墨淡然輕聲戛然中斷了。
“‘四疊月’。”
無跡可尋的軌跡,輕盈如雪的身姿。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像失重一樣側旋飛起,卻在一眨眼的時間裡劃過一道不可琢磨的巨大弧線從他頭頂掠過,刀鋒拖曳處,重重光輝像一疊又一疊的洪峰一樣朝他狂湧而來!
被這樣避無可避的攻勢疾速逼近,斬月人甚至來不及喘息,翻身飛躍,於險絕處與第一疊浪潮錯身而過。身在半空,心念急轉——
——果然像她說的那樣,出招的速度越來越快。這樣下去……靠,不用等到五疊月六疊月,下一個二分之一秒,我就已經變成龍肉醬了!
既然躲不過……
思慮未定,第二疊浪潮已迫至眼前。千鈞一發的瞬間,他覷準萬千刀尖撲落的時機,倏地豎起煙鬥迎頭橫掃,在空氣中劃出了一幕扇形虛影。頓時,“叮叮叮叮”的聲音細密如蝗,悚然驚動了夜色。那道幾不遜色於水墨輝煌刀勢的銅色扇影,竟將“四疊月”的第二重刺擊全部擋了下來!
“……!!”
水墨的瞳孔輕輕一縮,驀然收身而退,輕飄飄落地,抬手撥開了眼前的一縷亂發。
“月人果然是梅農維拉的兒子。”她的唇角似微微牽動了一下,冰冷黑瞳中卻殊無笑意,“奧蘭托城裡那些曾經質疑你血統的人,都是在看到你的戰鬥天才後啞口無言的吧。剛才,我看到了同樣的東西呢……能在從‘獨月’到‘四疊月’的短暫時間裡看出我招術的規律,進而實施有效反擊,在你之前,還沒有人能做到。”
斬月人沒有說話。
映著慘白幽月,能夠清楚地看到他右胸前的衣料幾乎碎成布片,露出了蒼白皮膚上如遭魔獸利爪襲擊的滲血傷痕。片片碎布頹靡地擺舞風中,淒慘悲涼。
剛才倉猝格擋的他,沒能完全阻擋住月光般揮灑的刀鋒。
但,他看上去並不在意自己的傷。火紅雙瞳淹沒在一片陰影裡,隱去了急促閃動在他眼底的一切思緒。
“月人的天才稍微有點超乎我的想象。再用剛才那種不鹹不淡的招數的話,就隻是在給你製造思考破解辦法的時間而已。”
嗤,玲瓏刀鋒割開黑夜,穩定地停在了兩人共同的視線上。
她隔著刀脊平滑的銀線看定他,目光如水,幽靜無紋:“下麵我要用的是‘百月輪回’,速度是‘獨月’的一百倍,就用這一招來決勝負吧。話雖然這麼說,但你贏的概率是——零。”
——一……一百倍?!
炎烙瞳覺得這個世界荒謬了。
說回來……“用折疊刀戰鬥的巨龍”這種概念本來就已經夠荒謬的了吧?
他忍不住看了斬月人一眼,那握著煙鬥的少年依然沉默地站在原地,獵獵飄揚的發尾翻卷著空氣,冷冽寂悄的不祥氣氛。
頓時,他的心臟抽緊了一點。
——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啊,月人!那條母龍很強的啊,今晚的她更是比以前逗你玩時厲害了不知道多少倍,不是吊兒郎當隨隨便便就可以搞定的敵人,你倒是振作一點的說!
他用了很大的毅力才忍住沒有把這些話喊出去。
因為,夜色中的細窄刀尖上,已經有一點明光熠熠亮起,輝煌,耀眼,燦若晨星。
“那,”水墨垂下了眼瞼,握刀如筆,手臂徐徐平移,“我要上了。”
刀尖移過,竟在空氣裡劃出了一道細極的線。
筆直的線條,閃爍著月華般的冷金光彩,頓時讓炎烙瞳難以置信地擦了擦眼睛。
——她在違反規則使用魔法?不不,那種折疊刀根本不可能具備法力,而且我也沒有感受到魔法元素的波動。那……這是怎麼回事?
如果是在極快移動狀態下的刀,能製造出月光一樣肆意揮灑的殘影倒也不奇怪。但她現在的動作,明明慢到了一種程度啊!
他甚至懷疑,這樣的速度即使是完全不懂格鬥術的自己,大概也能輕易躲過。
毫無理由浮現在半空中的第二條金線,飛快吸引了他的目光。
立刻,他感到自己今晚已經驚訝得不會驚訝了。
那並非“毫無理由”出現的線條。一把細窄的小刀緩緩割開夜色,將冷金的傷痕留在了空氣中。
而小刀當然握在水墨手中,那沒有依憑地立在半空中的墨色身影。
炎烙瞳迅速回頭——黑衣如夜的少女依然站在那裡。
天地間出現了兩個水墨。
“為什麼人要追求更高的速度?”仿佛為了解釋他心中的疑惑一樣,腳踏實地的水墨悠悠開口了,刀鋒如水,細淺金線在夜中延伸得無聲無息。“因為‘高速’可以為人帶來更多。更龐大的財富,更穩固的權勢,更無懈可擊的戰力……但僅到這裡的話,問題不過隻解決了一半。”
隻這麼短短幾秒鐘,朗朗夜色下,赫然現出了第三、第四、第五個水墨,每個人手中都握著一柄悠悠劃線的折疊刀。
“富可敵國之後,權勢熏天之後,天下無敵之後……人會怎麼做呢?這樣的問題隻靠‘速度’是無法回答的,心裡一想隻想著‘快’字的人,即使已經衝到了最高的地方,也會由於收刹不住,在下一秒就摔下來。”
十幾位水墨,或直、或斜、或倒……以種種匪夷所思的形態一一悄然浮現在斬月人周圍,分分明亮的細線們交相輝映,隱隱有了月華朗照的氣勢。
“隻知道快,不懂得慢的人,注定是敗者。”
她每說一個字,半空中就出現兩道全新的人影,數十道綿長的冷金線條交錯織融,不知不覺竟形成了鋪天巨網的雛形,看得炎烙瞳著急不已,終於忍不住喊了一聲:“喂,月人,你不要站在那裡等著她放大招啊,至少——”
“至少你的嘴可以閉上三秒鐘嗎,話癆?”
低沉微啞的聲音,終於重新震響了空氣。
炎烙瞳喜出望外:“你總算恢複正常了!”
斬月人沒有說話,隻俯身撿起一塊石頭,二話不說朝某紅發男扔了過去。後者一驚之下後仰躲閃,卻隻聽到遠方“叮”一聲極細的金屬響動,石塊隻飛了一半,竟就被空氣彈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