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見,”斬月人接住那塊石頭拋到了肩膀後麵,“我除了站在這裡之外,哪裡都去不了。”
不等炎烙瞳抒發鬱悶心情,原初的水墨已然淡淡道:“是的,‘慢’並非遲鈍,隻是在極高的速度下保持精確穩定的一種反應狀態,隻有在最快的時候依然記得慢的人,才能清醒應對一切變故。‘百月輪回’的速度是‘獨月’的一百倍,但它的速度寓寄在‘穩定’之中。你真的認為這裡有上百個我嗎?”
她掃了一眼長空下數之不儘的自己,目光重又落在了斬月人身上。
後者懶懶道:“啊,你當然隻有一個。”
話音未落,他已然邁步,拎著煙鬥朝水墨走去,邊走邊平靜道:“原理和‘三弦月’是一樣的,那無數個你,都是高速移動之下的虛像。隻不過,遠高於三弦月的速度,使得虛像也可以擁有穩定而連續的動作,真正的你雖然隻有一個,但卻同時存在於一百個——不,大概同時存在於成千上萬個……乃至,‘每一個位置’上吧。在你的網成形之前,無論我往那個方向走,都免不了被‘那個位置的你’打成重傷。”
水墨輕一挑眉,那樣自然從容的動作,絲毫看不出竟是處在高速的移動之中。
“月人就是月人,那你打算認輸了麼?畢竟,我也不想把自己喜歡的男人傷成殘廢,當然……”她的唇邊一霎間掠過了一抹難以琢磨的弧度,“我也不想把情敵親手獻給你。”
千百道燦金色的線條愈發輝煌,殘斷的片斷,已在不知不覺間連成了鋪天蓋地的森然羅網!
“嘁,女人真是麻煩死了。”斬月人冷哼一聲,終於站定抬頭:“快點。”
“什麼?”
“你的大招——一百個月亮什麼的。”
“是‘百月輪回’。”水墨的目光微微沉落,“破解的辦法根本不存在,月人。”
“那就快點啊,快一點!”斬月人的聲音和下巴一起抬高了,驀然張揚唇邊的彎弧,睥睨而放肆:“誰有空等你拖拖拉拉啊,還不如死了算了,我的耐心一直很有限!”
“嗤……”
仿如灼燒空氣的低響,一刹間悚然環掠,燦金巨網赫然落定,細密交織的線條,將他嚴實包圍在了其中!
“如你所願。”剝離了溫度的少女聲線,了無波瀾地振響了黑夜。伴隨著她的聲音,巨網如同搏動的心臟分分收緊,用駭人的光燦擠壓著空氣。
“然後……”
懸浮夜色中的身影們一個個消失了,最終,隻有佇立原地的、唯一的水墨輕輕垂手,語聲安然。
“……永彆了,月人。”
“人”字未落,空氣被激烈的摩擦震顫發聲,仿佛高亢女聲的尖銳慘叫。在這片聲音的中心,巨網倏然坍縮,挾帶著磨挫骨骼般的尖聲和千萬道鋒利無匹的刀芒,一瞬間……就淹沒了斬月人的身影!
在這一刻。
這勝利將臨的一刻,站在勝利巔峰的少女卻如同倦怠一般地,垂下了眼瞼。
帶著雪一樣堪堪消融的寂寞微笑。
然後。
“嗡……”
空氣被斬割的尖銳聲音。
整個世界的圖景像一塊巨大的玻璃一樣,以眼看要收緊閉合的巨網為中心,毫無征兆地整個破碎了開來。月輝——不,刀鋒的顏色,幾乎要耀花人的眼睛,但就在這樣輝煌的色調中央,卻有一道紅影如同炮彈般彈射而起!
垂直飛射入深空的紅線。
“!!!”水墨陡然抬眼,罕見的驚愕神色停滯在了眼底——
——他該不會真的……
“砰”,巨翼鋪展,半空中,惡魔之形發出震懾人心的巨響。那龍翼在夜色中撕扯開兩道駭人的傷口……滿浸著血色的,近乎詭異扭曲的赤色傷口!
深深淺淺的赤紅,仿佛月表紋理般明暗糾纏,並且還在緩慢地變形,流淌,扭成道道暗紅色的細溪,最終於翼尖彙合,飛流而下。
那紅色,竟不僅僅是火係巨龍皮層下奔湧的火魔法元素。
那是……龍血。
被灼熱龍血浸透的雙翼。
不隻雙翼,飛躍於半空的人影,仿佛剛從血池中爬出來一樣,渾身浸浴在血色之中。黏稠的、滾燙的、不斷不斷不斷不斷從自己的身體裡噴湧而出的血液,從指尖、足尖、衣角、發尾斷斷續續地淌下,他的腳下,間隔著虛空,地麵已經彙聚成了淺淺的血池。
這不是人類身體能承受的傷害,甚至……不是普通龍族能安然挨過的出血量。
“斬月人·梅農維拉……”
炎烙瞳臉上掠過了一抹分明的陰影。
看到那樣渾身浴血的身影時,他終於明白了。
斬月人破解“百月輪回”的辦法……或許,是唯一的辦法——
以皮膚為盾,擋下全部傷害。
許是四疊月後受的輕傷讓他發現,自己竟擁有著比想象中更強大的‘盾’。於是毫不遲疑地,用龍族堅厚如鋼、滿蘊魔法的鱗片,用裂炎魔神成倍增幅的防禦力,用傾儘全力的梅農維拉之血——徹底清洗,這場讓他倍感屈辱的戰鬥。
隻有瘋子才想得出來的手段。不,所謂“瘋子”,換言之——
當機立斷地投入不可能避免的戰局,在最狼狽的時候依然敏銳洞察著形勢,迅速判斷敵我雙方的弱點與長處,借由每一輪敗退的經驗獲取線索,再在最短的時間裡把所有線索組織成敗敵的策略,然後——毫不遲疑地施行。
這樣的魄力,就是那條暗係巨龍口中所言的——戰鬥天才!
而眼前的這個人——不對,這條龍……
他的鮮血遠遠未能止住,從發根處滲出的血流歪歪扭扭地淌過額頭,淌過眼瞼,淌過臉頰,滴落下巴……隻在血與血間的隱隱縫隙中,還可以看到原本的膚色。就在這張血痕交錯的臉上——
眼瞼的位置微微一顫,倏然掀起!
暗紅色的雙瞳。
被露骨的暴戾與殺意舔舐著的雙瞳,卻偏含帶著更露骨的笑,那是修羅惡鬼般殘暴無情的嘲弄笑容。
“我已經死過一次了……”
此刻懸立半空的他,已然化身修羅。
“……現在,輪到你。”
嘶啞低沉的平靜聲音,磨挫骨骼的針狀殺意。
從他浴血衝出百月輪回,到此刻最後一個字落定,隻不過短短一眨眼的時間。
水墨的震驚猶疑,也隻有這短短一眨眼——但,已經夠了。
一霎間接連炸開的空氣爆響聲,相互間間隔極短,清脆悚動,仿佛球狀閃電的飛掠,但實際上……
那是破風的龍翼。
擠壓空氣、踐踏時空而來的浴血修羅。
點點血液在他身後飛濺開來,又被狂風撕扯成細極的血絲,在空中形成道道奇詭的直線。而在這電光石火的刹那劃破血與夜的,是煙鬥的金光。
淩厲、染血、滿挾殺意的黯淡光芒。
順著他俯衝而下的速度,暗金色的光倏地旋轉,鬥柄下方一霎突出了刺刀般鋒銳的色澤。這一刹,即使遠在炎烙瞳站立的位置,也能感到撲麵而來的狂肆殺氣,像深海上咆哮的巨型旋渦——
恣意扭曲空間規則的力場。
修羅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撞進了水墨的每一層防禦。
紅影吞噬了黑影。
雙翼之上,被慣性驅使的血滴飛射而出,濺上了少女的白皙雙頰。然後……
“咚!”
沉悶低響驀然爆開,仿若鐘鼓齊鳴。恍惚間,隻見一片妖嬈紅光轉過,一道人影像脫線的風箏一樣翻滾著朝後飛了出去。
那鮮血飛濺的……修羅惡鬼的身影。
下一秒,斬月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餘力未消地繼續滾出去十幾米,發出一串像拆房子一樣恐怖、駭人、讓人發瘋的聲音,中途夾雜著不斷的骨節碎裂聲,全身繼鮮血後又粘滿了泥巴。現在,就算聆藍站在這裡,也彆想能認出自己的兒子。
終於,施加於他身上的怪力耗儘了,他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手中煙鬥隻剩下前半截,另外半截正斜斜插在炎烙瞳麵前三米處,暗沉的金光一如平日。
炎烙瞳站在原地,完全被這急轉直下的戰局弄瘋了。
——這是……怎麼回事?
剛才那種情況下,任何稍具判斷力的人都能夠輕易看出,贏的一定是占儘天時地利的——斬月人吧!
他看了看重傷倒地的斬月人,又看了看——安然佇立原地,連袍角都雅潔如舊的黑發少女,情不自禁,金紅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作為外人的我不能理解,或許連月人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變化。那條暗係巨龍……
他的目光落在了水墨的側臉上。
立即,奇異的違和感撲麵而來。
她的側臉,那張妖嬈聖潔的美麗臉龐上,浮現出了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
輕盈安靜的淡淡微笑,像在讚歎著什麼,又像在哀惋著什麼,絕望而溫柔,猶如初雪撲落大地般透明清澈。透過墨色的眸,她注視著倒地的少年。
那是舍棄生死般的寧靜視線,美麗得不可逼視。
不知不覺,炎烙瞳屏住了呼吸。凝固的視界中,他仿佛看到了漫漫飄揚的雪白長發,纖柔輕軟的樣子,似就在水墨身後,又似遠在目力不可捕捉的天地咬合處。這幻覺般的一幕,頓時讓他心頭微凜,定睛看向水墨——
“嗬。”
嘶啞冷笑聲,打斷了他認真辨認的行動。
幾乎和爛泥融為一體的斬月人低低笑了一聲,艱難地支起了上半身。透過泥與血,幾分鐘前舔舐瞳仁的暴戾殺意消失了,甚至……那裡也沒有戰敗的惱火。
暗紅的雙瞳幽寂如死。
“要是其他任何人像你這樣耍白癡一樣耍我……”他一邊說,一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撕裂的傷口頓時又一次血液流滲,但他一眼也沒往那裡看。
他哪裡都沒看。
撲,半截煙鬥被他隨手扔在了身後。
“……我會讓他好好記住冥府的門朝哪邊開。”
說著讓人毛骨悚然的話,他的聲音卻非常平靜,這種平靜,和他眼底死寂的色調如出一轍。
永遠燃燒在雙眼中的火焰熄滅了。他轉身。
似是牽動了嚴重的傷口,他的手臂微微痙攣了一下,但他卻沒有半分停頓地背對著水墨朝前走去,似是再在這裡待一秒鐘都會讓他覺得厭惡。
看到他的動作,水墨的瞳孔頓時輕輕一縮:“月人,你——”
斬月人驀然停步,厲聲打斷她:“少不知高低,你應該叫我‘梅農維拉大人’!”
像打開了閘門一樣,沉默噴湧而出。
毫不遲疑地,斬月人抬手一把扯下頸上連墜著紅薔薇的項鏈,看也不看直接扔到了身後。
“從今以後,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他冷然側目,帶著眼瞳中唯一殘留的情緒:冰冷的失望。
“——瓏雪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