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溫柔地輝灑在森林裡,在小月人的側臉上折開了一扇珍珠色的微影。
拎著死兔子走在林間的黑發少年看上去已經是十歲左右的模樣,一邊走一邊哼著一首找不到旋律的曲子,十指隨著曲子的節奏微微起伏,顯然走路的時候也想著練琴的事。
——那時候的我還真是勤奮啊。
透明的斬月人站在一棵樹下注視著小月人悠悠走近,他哼唱的旋律也漸漸清晰。那曲調傳入他的耳朵,一霎間竟讓他心頭掠過一陣悚然寒意——
——這是……菲耶的第一鋼琴奏鳴曲第三樂章?
一刹的凝滯後,他目光倏移,看向被小月人拎在手裡一晃一晃的兔屍。那是一隻罕見的黑毛兔,短尾巴因被火龍龍息擊中而變成了既禿又焦的詭異模樣。幾乎條件反射地,他“蹭”地從樹下彈起來,伸手擋住了小月人的去路,低聲叫道:“不要回去!”
清凜夜風從他掌心滑過。
黑發男孩毫無所覺地穿過他透明的手臂,迎著隱隱露出在重林後的光線走去。那片燈光下,鑲著優雅綠邊的白桌布上永遠瓶花馥鬱,火爐燃燒時會有鬆節香味,偶爾當他在森林裡遊蕩到很晚時,母親指下的流麗鋼琴聲總會從遠方飄來,提醒他回家的方向。
今天也很晚了,但卻沒有琴聲。
似是害怕媽媽生氣,小月人的腳步加快了幾分。在他身後,那道黑發飛揚的透明影子眼睜睜看著他走遠,手指無意識地分分抽緊,手背上暗青的血管一路蔓延而上,消失在了暗沉袖管裡。
——不要回去……不要回去啊!斬月人!
心裡這樣呐喊著,但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叫喊出聲。
也許是因為——此刻的自己,已經什麼都無法改變。
什麼都……
右腳下意識向前邁了一步,頓了頓,終於朝小月人離開的方向跑去。飛奔的透明身體被枝杈荊棘悄無聲息地撕裂又愈合,林影後搖晃的燈光漸漸放大——
“媽……媽媽!”
遠方難以置信的尖叫聲讓奔跑的腳步驀地停落,黑暗中的火色瞳孔,驟然收縮如針!
——已經……發生了。
果然還是什麼都不能改變。
前麵那幢木屋裡,一推開門看到倒在鋼琴前的母親屍體的我。
跪倒在再也不會微笑的母親麵前,將刺眼的血泊深深印刻在眼底的我。
渾身發冷,無法移動的我。
喜歡著寂殺的我。
此刻站在這裡,一根手指都提不起來的我。
一直地……都是這樣,放肆地嘲笑彆人、毫無罪惡感地斬殺生命、肆無忌憚地毀滅城池……這樣一點都不介意地肆意妄為的我,卻總在對自己最重要的人麵前無能為力。懼怕著小小毛蟲的神聖火龍,無法守護心愛之人的斬月人……可悲的、可笑的我。
冰河是正確的吧——那個混蛋!
突然,浩瀚森林被一陣戰栗拂過,成群夜鳥“嘎嘎”亂叫著驚飛而起,遠方木屋中,悲極怒極的魔獸嘶吼聲震動了天地!
“聆藍·梅農維拉!你這個白癡混帳!!!!!!!”
“轟”一聲沉悶低響,火光衝天而起。映著黢黑樹影後熊熊燃燒的火焰,一道紅影嘩然展翼飛起,那是年輕巨龍初露猙獰的輪廓。隔著一大段距離,斬月人也看到了幼時自己滿蘊淚水與怒火的眼睛,看到了獠牙倒豎、噴吐龍息的口腔。小龍朝木屋吐出一團又一團烈焰,不留絲毫餘地地、燒毀了自己曾經的家。
一直都在肆意妄為的我。
斬月人盯著狂暴的小龍,拳頭又握緊了一點。
那時憎恨著父親的我,與此時漸漸開始明白父親的我,到底哪一個更可悲呢?
有一點……隻是有一點,想見到你了,老爸。
“誒,讓我滾?”
突然響起在他麵前的男人聲音帶著驚訝,讓他一怔之下迅速抬頭。
世界竟然又不同了。
像前兩次一樣,完全沒有半點征兆地,周圍環境就變成了另外一副樣子,像是有人對他施了一個了無痕跡的空間係魔法。此刻他所處的地方依然是夜色之下的森林,繁茂植株遮天蔽日,但那些掛在樹上的豔麗花果和奇形怪狀、枝枝掛掛的葉片,都透著一種潮濕悶熱的氣息,而對於這樣的氣息,斬月人絕不陌生。
——龍界南疆的路西法之森。
這是他在燒毀家園獨自出走後,渡過了五十二年的地方。
想要看看母親曾經戰鬥過的地方——正是懷抱著這樣的想法,他才來到這片死亡森林的。在血腥與殺戮中掙紮求存,野獸般地生活著,毫不在意地拋棄龍族的高貴與尊嚴,甚至遺忘龍族的語言。化身黑暗中的魔獸,用滾熱血液清洗無處傾泄的悲傷與憤怒。
直到,再次遇到那個男人。
不遠的前方,“那個男人”正站在一棵纏滿鳥巢蕨的巨樹下,有些無奈地摸著鼻子說:“月人竟然讓我滾,好傷人心啊。真是的,還以為你很想看到爸爸我呢……”
……老爸。
被一堆蕨圍在中間的男人,他的側影依然像抓著兩個搗蛋鬼踏雪而來的那天一樣,有著要讓人仰望的高大身形。但,從前淩厲的氣場卻被臉上隨和悠閒的表情取代了,夾雜灰白的黑發鬆鬆束起在腦後,袍角上沾著一片可疑的亮黃色黏液。
枝杈搖動間,露出了深空中渾圓的月,血一樣的緋紅色。
“少廢話,快滾。”童音未退的少年聲音從樹頂傳來,帶著十分的不耐。
聆藍無奈地歎了口氣,不甘不願地問:“為什麼月人這麼討厭我呢?”
樹頂上隱隱露出了奇怪的樹屋輪廓,此刻,屋子裡寂靜一片,住在裡麵的人明顯一句話都懶得說。
觸到這片毫無轉圜餘地的沉默,聆藍露出了氣餒的表情,慢慢轉身,在一截長滿苔蘚的枯樹上坐了下來。
“是因為,”他輕聲說,“媽媽?”
一隻亮橘色的瓢蟲急匆匆地從他手指上爬了過去。他注視著那顏色鮮豔的小生物,悠悠道:“當我得知月人一直住在路西法之森後,就知道月人真的很喜歡媽媽呢。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媽媽那麼溫柔善良,充滿智慧又自信堅定,全世界的人都會喜歡她,而我就是最喜歡她的那個人……也許,比月人都還要多喜歡一點。”
過了幾秒,樹屋中的少年傲慢地拋出一句——“放屁。”
“啊啊,月人當然會這麼想。”聆藍小心翼翼地垂下手,把爬來爬去找不到出口的瓢蟲放到一朵蘑菇上,帶著平靜的表情說:“媽媽去世以後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沒有讓她受傷失去戰力,如果當時我和她生活在一起,如果我能昭告全世界:聆藍·梅農維拉娶了骨龍族的琉璃夜公主為妻……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了。但是,世界上是沒有‘如果’的吧,無夜離開我以後,我才發現了自己真正的軟弱無力。月人,你這被稱作‘龍界戰神’的父親,其實隻是個連自己的妻子都無法保護的無能男人罷了。”
這次的寂靜延續得更久,直到樹上傳來毫無感情的冷淡聲音:“你到底想說什麼?”
“並沒有特彆想說的話,隻是覺得有點寂寞啊,於是就來找月人了。如果說無夜的離開讓我明白了什麼事情,那就是對於想做的事情,永遠不應該妥協遲疑,無法堅定的人就無法幸福。曾經的我因為優柔寡斷而間接地殺死了自己最愛的女人,現在,我唯一的心願就是不想再失去月人,所以,儘管已經預料到了你對我的憎恨,但還是來見你了。”
他抬頭看向樹枝間那團黢黑的木屋影子,沉默良久,唇邊終於牽起了淡淡的柔和弧度——
“你願意回家嗎,月人?”
——我的家早在媽媽去世的那一天就不存在了。
我應該是想這麼說。
但為什麼,竟然沒有說出口呢?
透明的斬月人站在遠方凝視著父親的側影,任由視界邊緣慢慢湧上的黑暗淹沒了樹屋和雨林。
——為什麼,會沒有說出口呢。
暴雨早就停了,烏雲卻沒有散,從天邊漸漸侵染過來的黑暗溫柔地覆住了森林、大地,還有……無垠無際的灰燼。
篝火“畢剝”燃燒著,為陰沉的世界傳遞些許溫暖光焰。坐在火邊的炎烙瞳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習慣性地想回頭跟冥櫻飛抱怨自己有多困,但他剛動了一下,就想起來某個白衣飄飄的家夥早就已經離開了。
忍不住,他無聊地“啊啊啊”叫了一聲,朝後直直仰倒“砰”地躺在了地上。
——會怎麼樣呢,梅農維拉……
他躺在那裡朝旁邊側了側目。遠方,獨立夜色中的側影依然和他剛來這裡時看到的一模一樣,翻飛起落的袍角中陰影幽暗,蒼白的臉頰深深隱沒在黑發後,如同吸血伯爵般難以琢磨的暗沉氣息。
你是在想些什麼啊,月人。
作為龍族的你,也有著沒辦法解決的煩惱嗎?嗯……肯定是有的吧。就好像繼承裂炎公爵之位的人注定是姐姐而不是我一樣,對你來說,那像影子一樣難以擺脫的命運,又是什麼呢?
沉默片晌,他突然眼睛微亮,站起來走到斬月人麵前重新坐下來,溫暖的火球繞著他飛來飛去,映得他清爽的輪廓時明時暗。
“我說啊,反正你也聽不到,那我可以跟你說話的吧?”
說完這句話,炎烙瞳有些緊張地偏頭看了看斬月人的表情,待發現後者沒有露出任何反應後,不由微鬆一口氣,開心地坐直了。
——很好,果然人隻有和彆人交談生活才會有意義啊~!
“嗯……從哪裡說起呢?” 他托腮思索了幾秒鐘,慢悠悠地回憶道:“我呢,是被你們稱作‘五大魔法家族’的火係炎家的後代,我的名字是炎烙瞳。據說,很久很久以前,火係大精靈莫西比阿斯選中炎家成為他在人間傳承力量的血脈,同時,他與龍界的火龍族梅農維拉簽定契約,以賦予梅農維拉家族強大的戰鬥力為條件,要求每一代的梅農維拉火龍都要成為炎家魔法師的夥伴,幫助他們學習戰鬥……誒呀,這些事情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否則你是不會和我在一起這麼久的。”
大概是因為腿有點麻,他換了個抱膝而坐的姿勢,繼續說道:“現在炎家的家主、同時承襲‘裂炎公爵’之位的人是我爸,以後就是我姐姐啦,反正和我沒什麼關係。小時候我覺得老爸能做公爵好威風啊,每一個人都很尊敬他,說出去名號也很響亮,所以我也很想做公爵……”
說到這裡,他眼裡浮起了亮晶晶的笑意:“嘿嘿,很傻的想法吧?而且,在我十一歲被告知隻有身為長女的姐姐才能成為公爵時,真是失落得想去死啊。那時候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做一件跟以前的炎家人完全不同的事,以此來獲得我想要的萬眾矚目——我就是想要被人尊敬,被人羨慕,被人關注……即使被認為是虛榮心泛濫也好,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
“所以呢,我就建立了‘熾炎傭兵團’,”金紅色的眸子光芒閃閃,語速也因興奮而加快了幾分,“我的夢想是讓熾炎成為S級的傭兵團。喔~那可是S級啊,全大陸現在最強的傭兵組織也不過是兩個A級團而已,而S級比它們還要厲害,是站在傭兵界巔峰的存在!要實現這個願望的話,隻有我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我要先遊曆大陸,尋找誌同道合的夥伴……啊啊,要是月人願意幫我的話那就太好了,但是啊,”他的表情柔和了一點,帶著少許難以察覺的遺憾,“你肯定要和我姐姐在一起吧,畢竟她才是未來的家主。”
忽然降落的沉默中,小火球燃燒的聲音有著讓人安心的散碎節奏。
終於,炎烙瞳的眼睛微微一彎,抬頭露出了明亮的笑容:“不管怎麼說,月人也要努力啊!想做的事情如果很麻煩,就糾結三秒鐘再去做好了,不過總歸是要做,否則死也不會瞑目的!喂,月人,你可以聽到的吧?”
穿越重林而來的風揚起絲絲綿密的灰燼,落在了他的發梢肩頭,他甚至可以聽見殘灰飄零的細碎聲響。情不自禁地,他氣餒地低頭叫了一聲:“什麼啊,這個家夥真的什麼都聽不到啊!”
“這是明擺著的吧。”
平靜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他身後傳來,嚇得他大叫一聲見鬼般回頭,臉上暖色調的火光頓時被身後某人的影子取代了。
那是一道窈窕纖長的人影,站在焰色不能觸及的黑夜中,仿佛無冕的靈界女王。
在炎烙瞳匪夷所思的目光中,水墨目不斜視地朝斬月人走去。過了好幾秒,準S級傭兵團團長大人才有些呆滯地蹦出一句:“我以為你去找小飛飛了。”
“我為什麼要去找他?”水墨平靜地從他身邊走過,袍角揚起一陣微風。
炎烙瞳想了想,露出了些許拘謹的表情:“這……從我聽到的故事來看,我以為你喜歡他。你是叫水墨·赫拉茨嗎?”
“我的外表也許喜歡他。”水墨在斬月人麵前停了下來,注視著他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龐,輕聲道:“但,外表不是真正的我。”
鏡片之後,黑瞳沉定深澈。
——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