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48 隻為守……(2 / 2)

她一分分抬手,按住了鼻梁上的眼鏡。

月人,我終究,還是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堅定。

就像那邊的火係法師說的一樣,我應該去找冥櫻飛吧。

一直地,為了自己的目的,想要把他從你手中奪回來的我,現在正是最好的機會吧。可是,竟然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了,想要追上去,卻沒有辦法移動。

放棄他,就是放棄一直以來的信念和戰鬥。任由他的離開摧毀努力至今的優勢局麵,甚至,抹消我存在至今的意義。

但,就是無法認為那些事情更重要。

沒有辦法認為,那所有的一切……比你更重要。

曾經幾近無所畏懼的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開始深深地恐懼著……恐懼著讓你悲傷憤怒的每一種存在。我啊,我啊,說到底……

她的唇邊掠過了一抹淺淺的弧,無聲閉眼,摘下了眼鏡。

……隻不過是一個喜歡了你以後,就再也無法鐵下心來的軟弱的人罷了。

“呐,月人,回來吧。”

她安然佇立長夜之下,綣曲的墨色長發,起落如雲海。

“這是此刻的水墨·赫拉茨與你定下的最後約定。如果,你能真正地打敗我——”

纖長睫毛像掀動的蝶翼般緩緩揚起,奪魂攝魄的深黑眼瞳,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光影彼端的少年臉龐,語聲淡淡落定。

“——我就把雪寂殺還給你。”

如果你能真正地打敗我,我就把雪寂殺還給你。

飄渺不清的這句話,帶著空曠的尾音浮蕩在黑暗一片的世界裡,讓獨立世界中央的斬月人倏然瞳孔收縮,抬頭——迎上了麵前虛空般的黑暗。

——水墨……帶走了寂殺?

在他急促閃爍的目光注視下,幾道隱約的線條從幽黑空間裡浮了起來,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樣,線條們延伸、分枝、交疊、盤曲……漸漸地勾勒出了城市街道的輪廓。緊接著,片片色彩掙脫黑暗,為這幅白描畫抹上了生動真實的光影。待他回神時,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一條長街正中央,道旁覆蓋白雪的幢幢屋宇安然佇立,沉靜而美好的樣子。

這裡是奧蘭托城。

為鵝毛飛雪籠罩著的龍界聖城。

奇怪的是,這條平時相當熱鬨的大街上不僅一個人也沒有,連永不息止的粼粼馬車聲、孩童笑鬨聲、商鋪吆喝聲都失去了蹤跡。通衢長街之上,唯有夜色浩瀚,雪落無聲,夾雪的風吹過他的臉,有凜冽的刺癢寒意。

……這是又一段記憶?

斬月人條件反射地抬起右手——動作立即僵住了。

麵前的手掌有著真實可觸的形質,與前幾次透明的樣子迥然相異。

……

“嘎吱……”

細微的金屬摩擦聲,讓他條件反射地側了側目。頓時,垂落身側的五指收緊了一點。

身邊的小公園裡立著一架秋千,懸吊的金屬鏈每每蕩起時都因生鏽而發出傾軋聲,一道纖細人影背對著他坐在秋千上,起落的風拂起亮紅裙擺,耀眼雪光映亮了皓腕間的薔薇手鏈,櫻桃一般驚豔虹膜的顏色。

“嘎……”

伴隨著這聲音,秋千又蕩了起來,雪白長發悠然飛揚,與紅裙相映,幾如童話。

斬月人的身體僵硬了。

血管中封印太久的溫度悄然無聲地緩緩升騰,雙唇微微一動,幾乎已到口邊的呼喚又凝固住了。他緊緊注視著那道悠閒蕩秋千的背影,仿佛隻要眨一眨眼,“她”就會帶著讓人火大的輕蔑笑容轉過身,露出冰河招牌式的挑釁表情。

一分鐘過去了。

兩分鐘過去了。

雪發小人依然沒有回頭。“嘎吱嘎吱”的單調聲音,起落無定的明紅長裙,明明滅滅的紅玉薔薇,單薄的肩膀,纖細的身形,優雅而嫻靜的背影。

飛雪連綿,浩大深沉。

……那是她。

真的是她。

心裡明明已經這樣確定著——或者希望著,卻偏無法喚出那個名字,隻在心中不住地默念。

寂殺。

寂殺。

寂殺,寂殺,寂殺。

秋千晃蕩的聲音戛然而止。蕩秋千的人突然停住了動作,如有所感般輕輕側目。

飄拂的白發遮住了她的下半張臉,麵容似隱若現。她隻朝後淡淡瞥了一眼,便回頭跳下秋千,順著鋪滿紫褐色卵石的小路離開了。但,就那一眼,隻一眼,便已足夠。

足夠讓他看到那雪銀蝶翼般微微上翹的睫毛。

足夠讓他看清那樣溫柔沉靜的神容。

暌違太久的,讓他所有桀驁不馴的外殼漸次融化的清麗容顏。

凝滯,如果有的話,隻持續了一飛秒,他霍然提步追了上去,追上——那道裙帶飛揚的纖柔背影。

……寂殺!

前方的她隻是悠悠邁步前行,他卻忍不住跑快了一點,又跑快了一點。在冥櫻飛麵前,在炎烙瞳麵前,在水墨麵前,在全世界麵前……深深隱忍的想念,如同塑成玄武岩平原的岩漿,順著覆雪的地縫緩慢流淌。

——誰允許你一個人走掉了,你這個沒胸沒屁股的女人!

她的背影隻若無聞,依然是那樣從容不迫的步履,卻始終與他間隔著一段若即若離的距離。空蕩長街中,清晰回蕩的腳步聲讓他心頭漸漸浮起了陌生又熟悉的心情,像那天在烏茨克城下凝視著偽裝成雪寂殺的冰河背影時,一分分侵染血液的情緒——

惶恐。

在這條長街的儘頭,是什麼?

永遠無法再觸及你的……我?

還是永遠隻能注視著你背影的我?

為了內心的軟弱而放棄尋找你的我。

為了害怕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而開始遲疑的我。

為了一個把頭發卷成可笑形狀的白癡骨龍的幾句話而竟然開始考慮“放棄”這個詞語的我。

為了母親的離世而一直地一直地一直地無法擺脫恐懼的我。

除了毛蟲,原來還在恐懼著重要之人消逝的我……

來源於愛的軟弱,來源於恐懼的軟弱,來源於“想要守護你”這種心情的軟弱,來源於渴望著幸福的軟弱……什麼龍界戰神,什麼裂炎魔神,什麼張狂無忌,什麼肆意妄為……那看似強大的梅農維拉隻是笑話。如同無法保護母親的父親一樣,名為“斬月人”的我也隻是一條軟弱無能的龍……而已!

北風襲卷,飛雪中的白發突然微微一滯,停在了極遠的前方。

——但是……

斬月人奔跑的速度頓時更快了幾分,黑發飛揚而起,劃出不服馴教的弧度。

——軟弱的我,卻依然想要和你在一起。不會問你是不是願意,甚至不會問我這是不是正確。什麼正確或者錯誤,都死到一邊去;為了你的幸福而犧牲我自己的意願,這種高尚的事情也死到一邊去!父親隻做了一半的事,就由我來完成全部……我喜歡著你,喜歡著你,所以無論如何,都再不會去嘗試沒有你的世界!

夾雪的風從他袍角高高掠過,狂奔之中,眼角的餘光隱隱掃到了靜立街邊的高大身影。

聆藍·梅農維拉站在那裡,帶著無奈又讚賞的表情看著他,眼裡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神情——你總是這麼胡來啊月人,早知道就不把你撿回來了。

“……嘁。”

睥睨的弧在斬月人唇邊一掠而過。他從父親麵前流星一樣衝過去,一分分燃起在眼底的光芒,仿佛容納了全天下的火焰,永不息止地燃燒。

——雖然承認這一點很不爽,但這一次,我們家老頭說的話……還算有那麼一點道理……

火紅瞳眸深深倒映著佇立長街儘頭的雪發少女,似想把那樣纖細安然的背影刻印進骨髓最深處。

……無法堅定的人就無法幸福。

而我啊,對我來說……

愈加地靠近她,幾已能看到她發梢肩頭未融的晶瑩雪末——那曾讓他在一回頭的瞬間嘩然心動的美麗景色。

……對我來說,讓我堅定的最大的理由……

仿佛感到了身後飛奔而來的溫度,佇立路口的少女有些疑惑地回頭,雪銀睫毛下,瞳光明淨,如同最璀璨的紅寶石。

沒等她來得及有任何反應,整個人已深深陷進了那迎麵而來的暴烈灼熱中。斬月人一把將她罩進懷裡,把這個纖細柔軟的小人嵌進了自己永遠、永遠都不會再放手的臂彎中。

……就是你。

連綿的雪紛紛灑灑地落,落進少年的黑發裡,落在光禿的枝杈上,落在瑩白無垢的天地之間,將這世界映得一片寧靜。

“啪。”

極輕的響動,似是雪融水落。

“劈啪。”

不。

這不是水聲,那麼……

斬月人的眼皮微微一動,緩緩張開——迎上了一張似笑非笑的美麗臉龐。

“我猜,”水墨·赫拉茨輕一牽唇,看著他悠悠道,“等你死了以後,如果我對著你的墳墓喚出‘雪寂殺’三個字,你大概會變成喪屍爬出來吧。”

在她身後,燃燒著的篝火正不斷發出“劈啪”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