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在林木與荒原之間耐心無限地徘徊,吹散了幾分鐘前的暴熱。
受驚的月亮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線目光。
那黯淡的銀輝化成了雪發上一抹浮掠而過的幽芒。
輕如夢,細如愁,雪發三千,纖柔成景。
披散著雪白長發的人影悠悠站了起來,夜風過,發尾舞成千萬細弧,透過發絲間的縫隙,隱隱可見飄揚的紅裙衣帶。
那天下無雙的明正之紅。
被白發與紅裙擁攬著的這道身影穿過白霧,在陷入深眠的少年身旁站定。不正常的寂靜,被一聲無奈的低歎打破了。
“月人……總是這麼亂來呢,真是讓人不知道說什麼好。”
甜美清澈的聲線,仿佛透過繆斯銀笛遊弋而來。
她俯身,鎖好跌落斬月人身畔的木箱,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到了少年手臂旁。
“不過呢……”
她托腮注視著少年沾滿泥血的臉,寧靜視線之中,悄悄漾開了星光般的細碎溫柔。低低輕聲,幾不可聞。
“……我啊,就是喜歡這樣的你。”
“認真的麼?”
雪原般淡漠的聲音,一刹驚破了初露苗頭的美好氣氛。
卻並沒有在少女臉上驚起任何波紋。
“嗯。”沒有任何動搖地作出肯定回答後,她柔聲道:“我啊,總是能在月人身上看到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特質,與這些特質相處久了,我似乎都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呢。在月人身邊,我第一次真正地喜歡上了‘自己’。這會不會是‘喜歡’的真正意義所在呢——”
微微一頓中,雪銀睫毛悠悠掀起,明紅雙瞳像薔薇玉石一樣,深蘊著寧靜深澈的美麗。
“——兄長大人?”
本以為會看到遠方男人迅速移開目光的景象。
但,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她迎上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迎上了,不閃不避、淡漠無波的,兄長的視線。
這個意外幾乎讓她怔住了。
雪寂滅卻隻是無動於衷地開口:“以前你不會說這樣的話,那麼,”他用安靜得近乎嚴苛的視線看著她,淡淡道,“就暫時認為你確實對斬月人·梅農維拉另眼相看吧。”
“暫時”兩個字中蘊藏的明確信息讓她沉默了。
良久,她舒展裙擺站了起來。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您還是不肯放棄麼?”
“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這個選項。”雪寂滅平靜道,“我必須得到《大預言書》。”
“那是不可能的。”她的遲疑隻有極短的刹那,語聲隨即落定——
“因為,《大預言書》——就是冥櫻飛公子本身。”
她用的詞語是“是他本身”,而非“存在於他的身體中”。
不等沉默來得及撲下,她輕聲續道:“這就是我作為‘水墨·赫拉茨’所得到的最有意義的信息。我無法毀滅身為神器的他,卻可以以水墨的身份保護他不受您的襲擊,可在那之前,他就被月人帶走了。”
一頓之後,她似無奈般露出了很淺的笑。
“……否則,我現在已經以水墨·赫拉茨的名義,和他回到薩韋裡奧大陸了吧。”
一陣旋風掠過,輕輕揚起了她額前柔軟的發絲。
雪發紅眸,容顏剔透,清麗無雙。
站在這裡的,是將會在未來無限遠的時間裡超越她那前半生輝煌燦爛、後半生默默無聞的霜家前輩,成為龍界傳說的存在。
骨龍族,瓏雪公主,雪寂殺。
方才,斬月人用儘最後力氣送上高空的那一縷火發,準確無誤地纏繞在控製她身體的數十根雪針上,化成熾烈焰火,將桎梏燒熔殆儘。
——你的問題,果然還是由你自己解決吧,沒胸沒屁股的女人。
她在熄滅前的白瞳中,看到了這樣的言語。
還真是讓人困擾的艱難任務啊。
很淺的微笑溶解在了夜霧之中。她曼聲開口,無可挑剔的優雅聲線。
“如果是您的話……兄長大人,恐怕聽到這個事實也是不會放棄的。冥公子欺騙了您,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把《大預言書》交給您,可這樣一來,問題對您來說反而更簡單——您隻需要抓住他關起來,再慢慢調查使用《大預言書》的辦法就好了。但,我無法調動像您那樣的資源,留給我的選擇並不多。”
說完,她含蓄地停住了。
雪寂滅卻毫不停頓地接了下來:“你想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尋找足以毀滅他的弱點麼?算了,這對你來說並不算什麼。”
“隻要我能陪在他身邊,總有一天能成功。”
——但在冥櫻飛獨自離開的時候,你並沒有把握最後的機會。
幾乎已要說出口的這句話,最終還是停在了雪寂滅的唇邊。
隱約地感到,遠方和自己血脈同源的少女已不是從前的她了。這樣一來,所有的語言都變得毫無意義。
於是,他隻是輕輕揮了揮手。
由骨簪分解而成的萬千長針立即排成了水紋一樣閃爍流淌的陣列。
“開始吧。”雪寂滅站在雪針的起落擁簇之中,用無動於衷的平靜語氣說,“如果活著的是我,我會如你所說,將冥櫻飛帶回骨刃王城;如果最後站在這裡的是你——這個可能性不存在。”
最後一絲暖意消散無蹤。
沉默的殺意撲麵而來,在那樣滲骨的冰寒之中,她清晰地觸摸到了兄長永不動搖的堅定。
以犧牲喜怒哀樂……一切的溫熱情感,換來的堅定。
她的嘴唇動了動,無數句想說的話,終於隻化成了一個簡單的句子——
“爸爸是對的。”
無人接口。
喀啦。
雪寂殺亦不介意地繼續:“他曾經對我說過的最重要的一句話,就是……”
微微的笑意一掠而逝,彎弧清淺,風輕雲淡,不知是溫柔還是悲傷。
“……‘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永遠,永遠——不要讓你哥哥,看到你真正的力量。’呐,哥哥,現在恐怕已經到了那個‘迫不得已的時候’了吧。”
喀啦喀啦喀啦。
“不過呢,”仿佛沒有看到遠方針海上流動的光紋,她垂下目光,最後瞥了一眼深眠未醒的少年,輕聲道,“一直恐懼著哥哥您的我,此刻能夠平靜地麵對與您的戰鬥,還是要感謝月人的認可啊……能坦然被他注視的我,終於獲得了坦然注視您的勇氣。”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一連串磨挫骨骼的駭人響聲終於落定。
雪寂殺安然抬眼——露出了真正驚世駭俗的形貌。
仿佛存在著一根筆直而無形的線,將她的臉從中分成了截然的左右兩部分。
左臉依然是清麗優美的少女麵龐,嫣紅唇角還帶著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這微笑順著唇形蔓延,越過分割麵孔的中線,戛然跌落成森然白骨!
縮小數倍的尖銳龍齒,在白骨間閃爍隱現。這半張沒有附著任何皮肉的骨龍臉孔上方,一抹血紅火焰躥出空洞的眼眶幽幽飄遊。紅火的映照之下,隻見少女肩頭、手肘、膝蓋……悉數突刺出了匕首般的骨刺,指掌骨節更是成倍拉長,突兀細利的尖爪,在月光下閃爍著淒厲的寒光!
保留了人類靈巧的外形和骨龍狂囂的戰力。
站立在生與死的灰色交線上,半現人形、半露白骨,骨白與膚色參差錯雜,聳人聽聞的可怖存在。
“之前您說錯了,兄長大人,這也是在父親的警言之下,我一直不敬地誤導著您的事情——骨龍的外形並不能百分之百發揮‘雪月花之術’的力量。能夠做到這一點的,隻有我此刻的形態——”
骨龍少□□雅地垂落目光,右眼眶中的紅火幽靈般躥動著。
雪發淩舞,漫漫蔽天。
“雪月花流·奧義——‘骨妖蓮’。”
沙……
細密連綿的低響中,夾帶著難以言喻的隱約清脆。映著浩茫黑夜,隻見一片細塵氤氳漫開,流淌、彌散、折射著閃爍不定的光燦,仿佛一道跌落人間的銀河。綿密星光浮蕩著,張開溫柔無害的袍衣,將淩千翼擁在了其中。
星光無處不在,沒有死角,避無可避。
一瞬間的死寂。
撲撲撲撲撲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