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同時爆開的無數聲細響,在淩千翼全身上下拉開了無數道如被細紙劃傷的傷口,其中十幾道甚至出現在了臉上。血珠緩慢地朝外滲透,溫柔而殘忍的姿態。
即使不算這些新出現的傷,他此刻也已經傷痕累累,全身上下難以找到一塊完好的皮膚。那些傷口儘皆慘烈異常,皮肉外翻、斷骨突刺,看上去像是被人以極其粗暴的手法撕裂開來的。身受這樣的重傷他卻還能勉強站著,隻能說神族血脈非同尋常。
一道人影從星塵飛散的彼端走了出來。拖著沉重的腳步,身體平衡也難以保持,看上去沒比淩千翼好到哪裡去。
“勸你彆想著……再做……咳咳——沒用的反抗。”
這人奇怪的卷發和皮膚上布滿了光係魔法擦出的焦痕,血跡與焦黑糾纏,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晃動了一下,抹去了流進眼睛的血液,勉力支持著低聲說:“就算你能一直像現在這樣屏住呼吸,‘流塵術’的碎屑也會從你的毛孔滲進全身,把你的血管、內臟全部攪成泥漿。”
他顯然並非空口恫嚇。
“……”淩千翼的眉心簇起了強忍痛楚的細紋,卻依然沒有說話。他隻是握緊了被染成血紅色的法杖,悄悄後退一步,緊盯著對麵來自骨龍族的強敵。
冰河的強大,完全顛覆了他從前對骨龍的認知。
他們是天生的戰士。敏捷、迅速、冷靜、銳利……以及——一往無前的勇氣。
淩千翼並非初經戰陣,但隻有這一次,他真正在對手身上感受到了不死不休、直貫長虹的氣勢。隨著戰局的膠著深入,這種氣勢不僅沒有在冰河身上消退,反而愈見堅實,甚至讓他感到——若這樣拖延下去,他未見得能有超過五成的勝算!
用幾乎麻木的五指扣住法杖,他又在冰河釋放的星塵中後退了一步。體內逐秒絞割的劇痛讓他快要昏過去了。
——這種戰法,這種流派……簡直是豈有此理!
疼痛與緊張中,他用僅存的餘暇火冒三丈地想。
看到不斷後退的淩千翼,冰河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底暗沉的紅,不知是輕蔑還是失望。
“什麼啊,本來以為你還算是個像樣的對手。”他略略抬眼,掃視了一圈周圍,四處可見惡戰的痕跡——龍爪的抓痕、星塵飄過後碎成粉末的木屑、光彈飛掠處光滑如凹鏡的斷麵……剛才,他也遭遇了自己這輩子最棘手的一戰。
對,就是這樣……淩千翼盯著露出蔑視表情的冰河,紫灰色的眸子閃爍著急促的光痕。
“你知道你為什麼注定會輸?”冰河收回目光,看著他的眼睛,冷硬地說,“你的打法——太天真,太天真了!”
“……!!!”
淩千翼瞳孔輕縮。“天真”這個詞,牽動了他痛恨的記憶。
作為神祗,太天真,就是罪惡——那個統率三界的男人,這樣對他說。
視線驟然模糊了一瞬,劇痛在體內翻攪不住。看著和自己一樣精疲力竭、難以移動的冰河,淩千翼心中不由掠過一抹焦躁。等待片晌,在越來越過分的疼痛中,他終於放棄了僥幸的期待,決定放手一博。
“那邊……”
甫一開口,致命的冰塵立刻順著呼吸道侵襲而下,強烈的痛癢如同萬蟻噬心,腥甜血味在五臟六腑之間蔓延開來。他強忍著這種非人的痛苦,啞聲道:
“……不知道怎麼樣了,雪寂……滅——恐怕已經變……成一堆焦骨了吧。”
說完,他露出了因疼痛而微微扭曲的微笑。
聽到侮辱自己仰慕之人的話,冰河霎時眉峰倒挑,冷笑著上前:“都這種樣子了,你還有閒心管彆人,寂滅才——”
淩厲光痕,在淩千翼眸底璨然飛掠!
——就是現在!
染血法杖,在他指間一刹回旋。隨著離心力,血滴飛濺。
冰河驟然露出了警覺的神色,身體隨之反應。
兩人都賭上了自己最後的體力。
最後的一擊,最後的躲閃——中,或者不中,百分之一秒內的成敗。
說時遲,那時快。
“嗡……”
夜明珠一般的光華,在法杖尖端盛大燃放。仿佛從極近的距離劃過天穹的彗尾。亮極的白光拖曳著筆直長尾飛射而出。這光芒過於明亮,短短幾秒內完全奪走了人的視力。
寂靜,似要蔓延到時間儘頭。
然後——
“嗬……”
艱難的低笑聲,卻終於染上了打從心底透出的放鬆。
光明造就的黑暗迅速隱沒,露出了冰河扶著膝蓋喘息的側臉。被光彈擦過的臉頰上多了一道新的焦痕,卻沒有受到比這更嚴重的損害。
賭上一切的最後搏鬥,贏的人——是他。
他勉力掀起眼瞼,感到自己的表情似乎應該更囂張一點,但卻完全沒有餘力這麼做。對麵,淩千翼已扶著法杖半跪在了地上,一種巨大的力量——不知是疼痛還是沮喪——沉重地壓在他肩膀上,隱沒了他的表情。
“……”他沒有說話。每一根淩亂的金發,都訴說著徹底力竭的惡果。
看著這樣的他,冰河心底湧起一陣混夾著同情的複雜情緒。這一秒鐘他突然發現,自己的敵意似乎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強烈。
——無論怎麼說……
他一邊想著,一邊已經開口說了出來:“嘁……你是……第一個讓我這麼費勁的——”
回響著低啞語聲的樹林被一道強光照亮了。
冰河微張的雙唇戛然凝滯。
明紅瞳孔僵硬在眼瞼間,因為身體的痙攣而輕微震顫。
良久,良久,他的視線緩慢機械地下移,停在了——胸膛中央透明的圓孔上。
仿若硬幣大小的孔穴,洞穿胸膛,卻沒有流出半滴血——早在血液流淌之前,光彈瞬間的高溫就把傷口周圍悉數灼成了焦炭。
這致命的、來自他背後死角的一擊。
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他的嘴唇輕輕一動,用仿若無感於疼痛的輕聲說:“這……不可能……”
“隻是你無知而已。”
一直沉默不語的淩千翼終於強撐著法杖,從亂發間抬起了一隻眼睛。
閃爍著冷靜幽光的、神祗的眼睛。
“你以為光係魔法是什麼?”說話時,他的眼瞼因為傷痛而不斷跳動,“如果隻是灼燒,不如去學火係魔法;如果隻是治愈療傷,水係法術也完全可以取代;如果隻能直線攻擊,去學射箭好了……但,光明係魔法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它是……操縱光線的法術,而光線……”
他終究還是體力不支地垂下了眼瞼,閉著眼睛低聲道:
“……在光滑的麵上,是會反射的。”
冰河微微一震,隱約感覺似乎抓到了什麼關鍵。但是,不等他想清楚,最後一絲清醒意識已經離他而去。
沒有再發出半點聲音,他帶著滿身傷痕直直朝前摔倒,臉深深陷進了草叢裡。
寧靜的霧氣提著裙裾悄悄降臨。
這一次,是真正的寧靜。
像是不願破壞這樣的寧靜,淩千翼過了很久,才輕輕地吐出了支撐自己的最後一口空氣。
這樣,就結束了。
法杖脫力,他後仰摔倒在濕冷泥地上,失去操縱的“流塵術”冰塵化成萬千雨絲細細密密地落上了他周身傷口,痛楚不減反增,讓他連暈過去徹底睡一覺都做不到。但他並沒有介意。
睜開眼睛,惡戰的痕跡曆曆在目——龍爪的抓痕、星塵飄過後碎成粉末的木屑、光彈飛掠處光滑如凹鏡的斷麵……
光滑如鏡的斷麵。
在激戰中布置許久的陷阱,終究還是派上了用場。最後一博中,用言語誘使冰河站在會中招的位置上,發射光彈,假裝失手。自以為取得勝利的冰河不會注意到,從他身邊掠過的光彈,經由鏡麵數次反射後,在後方瞄準的——正是他胸膛的位置。
煞費苦心地做這種事,也是因為……
……那家夥,實在是很強啊,正麵的攻擊竟然無一例外地被他避開了重要部位。
而我啊,會想出這種從前不屑一顧的招數,是被月人影響的結果麼?
不計後果。
不計手段。
肆無忌憚。
一路向前。
這就是你所說的……“斬月人身上,有著我希望你擁有的東西”——這句話的含義麼……父親……
突然湧上心頭的疲倦與釋然,是怎麼回事?
算了,過一陣……再過一陣,再考慮這個問題吧。
被劇痛麻木的神經,將深深的疲倦推上了意識的前台。
年輕的神祗重新合目,墜入了比昏迷還深沉的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