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52 逆流的時光2……(1 / 2)

一聲輕輕的咳嗽打破了沉默,這麼長時間以來,淩千翼第一次覺得自己非常高興聽到冥櫻飛的聲音。後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好整以暇地坐在了未被爆炸波及的桌子後麵,不耐煩地說:“我知道你現在腦子裡隻有我們的傲嬌小火龍一個人,寂殺,不過我還是想不識相地問一句,到底什麼時候,水墨·赫拉茨才能原原本本地重新站在我麵前呢?如果不是為了這件事,我現在肯定不會在這裡忍受準光明神大人乏善可陳的脾氣。”

他還真是在乎她,雪寂殺想,一時間,隻覺心情更加惡劣。可是現在談到了關鍵的話題,她不能讓情緒影響理智。

“赫拉茨小姐隨時可以回來。”她在他對麵坐下,同時注意到了那雙綠眼睛裡飛掠而過、沒來得及藏好的細淺亮光。深呼吸一次後,她平穩地說:“但具體的時間則取決於你,冥公子。”

冥櫻飛的眼睛彎了起來:“我猜這不是讓我自由決定的意思。”

風度翩翩的外表下,他的真實想法是:這個女人真是麻煩,她有一秒鐘不在盤算著得失損益嗎?不過我也差不多,沒資格討厭她……其實,我一直都不討厭她。如果她願意幫我就好了,但現在看來這種希望大得跟果蠅眼珠一樣。

少女唇邊掠過了一抹輕盈的笑意。

“冥公子,我的要求很簡單:我不會和你到魔族大陸上去,但你要回去,我希望你在那裡是絕對安全的吧?”

“這要看你假定的襲擊者是誰。”冥櫻飛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同時不忘禮貌地給女士也推過去一杯。

“我哥哥。”雪寂殺輕聲道。

他正要放下茶壺的手凝了一下,半晌,從碎發後抬起了眼睛,碧綠顏色隱帶微光:“那我恐怕隻能保證自己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安全的。”

“這不夠。”雪寂殺說,聲音柔曼卻堅定,“我要你絕對安全,不隻待在親王府、被衛兵重重保護時。你去見教師的時候、上朝覲見的時候、在沙龍酒吧放鬆休息的時候、吃飯應酬的時候……或者從事任何見不得人的秘密勾當的時候,最好都不要給人可乘之機。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我現在就,”倒映著少年麵孔的紅瞳清透無比,波瀾不起,“殺了你。”

綠瞳驟然眯了起來,冰冷的怒火隱約遊躥。雪寂殺偏了偏頭,微笑嫣然。

過了至少三秒鐘。

冥櫻飛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點,他端起杯子喝茶。“寂殺是在建議我最好能在走出這扇門時就成為暗係魔導師嗎?”他的語氣雖然平和,卻毫無溫情可言,“雖然我很樂意,但你們的白靈大祭司恐怕不會高興。”

聽到“白靈”兩個字,淩千翼皺了皺眉,走過來坐在了兩人旁邊。沒人提出異議。

雪寂殺沒有理會冥櫻飛明擺著的諷刺,柔聲道:“我相信冥公子作為法師的潛力,正如同我相信水墨·赫拉茨身為龍族的潛力一樣。你們來自同樣的暗黑國度,生而背負著‘黑暗’——這種遍布荊棘與艱難的責任,更重要的是,你們完全出於自己的意願而彼此深深羈絆。若你們能在一起,毫無疑問將會成為對方最強大的守護力量。因此,這就是我讓赫拉茨小姐重回本體的唯一條件——她要和你一起前往薩韋裡奧大陸,在萬一的情況下,保護你免遭我兄長的襲擊。”

一瞬間,冥櫻飛還以為自己幻聽了。

條件……唯一的條件……這……但是——她管這叫“條件”?

哦,光明神——管我信不信他呢,現在有個名字能讓我念幾遍就好。她竟然認為自己在朝我開條件?不不,她不會愚蠢到這種程度,這裡麵肯定有貓膩。

世界上不可能有這麼好的事!

於是,他輕輕放下杯子,強忍住不讓情緒表露出來,隻指出:“我不可能代水墨決定她的去向。”

“你最好能。”雪寂殺輕快地說,“否則她以後也沒法決定自己的去向了。”

“這是在強人所難。”

“真的嗎?”雪銀睫毛眨了一眨,“想騙我是沒意義的,我可是看過水墨的所有記憶哦。”

冥櫻飛頓時撞翻了自己的杯子,淡綠茶水流了一桌子,瑩瑩反射著陽光,就像他瞬間窘住的眼神一樣。雪寂殺仿佛沒看見,繼續道:“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坐在這裡和你好好說話,而不是直接下手永絕後患。畢竟,在赫拉茨小姐的記憶裡,你雖然狡猾,卻是個言出必踐的君子呢。”

說話間,她用幾不可察的動作伸出手拍了拍淩千翼的手背,以安撫他聽到讚美冥櫻飛的話後稍嫌激動的心情。

親王殿下費了一番功夫才弄乾桌子,把濕布團推到一邊時,他說:“我隻能說,我會儘力試著說服她。”

“你真是太好了。”雪寂殺托腮悠悠然用食指卷著鬢邊的發絲,看上去一點都不擔心冥櫻飛“試著說服”的結果。一個明顯的證據就是,她毫不拖泥帶水地轉移了話題:“那麼,僅僅作為談判結束後的娛樂,”冥櫻飛心想,剛剛結束的明明是單方麵的威脅,“冥公子能否解釋一下,本來應該深入裂炎帝國追捕一位神秘魔族人的你,為什麼會回到這裡來呢?理論上來說,你對這裡發生的一切應該毫不知情才對。”

對於這個問題,冥櫻飛沒有看出隱瞞的必要,實際上,當日的情形也一直讓他感到疑惑。

“有人找到了我。”他微微皺了皺眉,“在我——剛料理完‘神秘魔族人’的事情之後。”

“誰?”

“一個四十幾歲、說話吞吞吐吐的男人,從口音上看是縱雷帝國人,長著一張至少要看過三次後才能產生一點印象的臉。他說,如果我不希望水墨遇到麻煩,最好回到這裡看一眼。”

這是淩千翼第二次聽到“回到”這個詞,它和現在他身處的這個地方一樣讓他完全不能理解。

“對不起,打斷一下。”他終於忍不住道,“這裡到底是哪裡?”

雪寂殺的睫毛難以察覺地晃動了一下。

然後,她安撫般握住了淩千翼的手,柔聲道:“我知道這聽上去很不可思議,但你一定要相信我,千翼,我們現在——”

長笛般的聲音安然落定:

“——就坐在烏茨克城裡。”

六天前。

深沉夜色仿佛潑灑開來的墨汁,將昔日烏茨克城的上空籠罩在破曉前的黑暗中。

濃重的背景映得少女飄灑的白發愈加耀眼。

她低垂著頭,安靜地佇立在烏雲的陰影中,臉沿雪樣的發絲遮住了半麵容顏,唯有右眼框中躥動的紅火明明滅滅,明明滅滅。

啪。

液珠墜地的極輕聲響。

血色驚破長夜。

從尖利骨爪上緩緩流淌而下的血液在爪尖彙聚成溪,斷斷續續地墜落。她卻仿若無覺,骨爪垂在身畔,白與紅,骨與血,裂斷人眼眶的殘苛美感。

“到底為什麼——”

年輕男子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平淡無波,如同籠覆千裡的雪層。

“——你就是不肯讓骨龍……讓我們,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雪寂滅背對著她,站在她身後十數米的地方,束發骨簪已經不見了,猩紅大氅卻依然漫漫飄揚。隻有背影的他看上去愈發纖細,像一柄挺直的劍,或——骨白的針。

陰影之中,雪寂殺罕見地沒有笑。

“如果隻是‘看看’,大概不會有什麼問題吧。”爪尖的血液仍在不斷流淌,她置若罔聞,語氣柔和,“可是,‘外麵的世界’不是隻要‘看看’我們就會滿足的啊,兄長大人。”

“千萬年來,他們一直厭惡著我們;千萬年來,他們一直恐懼著我們;千萬年來,他們一直地一直地疏離著我們……他們懷抱著千萬年的仇恨,我們則隻有滿腔天真,以為拿出創世神的神器,宣揚我們的正統地位,就可以得到原諒。但強大如琉璃夜公主也深深地明白,武力也好,神器也罷,所謂的‘力量’——這種存在可以掠奪很多,改變很多,卻唯獨改變不了人心。”

雪寂滅淡淡道:“世界上沒有改變不了的東西,需要的隻是時間——和機會。”

“也許吧。”寂殺稍稍地揚起了臉,白發悄然下滑,隱約露出了左臉清麗的輪廓。

“我沒有媽媽,爸爸也很早就在一個雪夜離開了,我所擁有的,隻是永遠不願正眼看我的哥哥,還有骨刃王城的人們而已。”

“您還記得嗎?從小我就特彆喜歡穿紅裙子,其實這個習慣是從爸爸下葬的第二天開始的。爸爸雖然身體不好,卻一直對我很好,他去世以後,我難過得像要死掉一樣。就在那時候,染坊的婆婆托人送了我一條歌血胭脂紅染成的裙子。”

雪寂滅的發梢頓時微微晃動了一刹。

“‘歌血’在古語中是‘冥河之花’的意思。”雪寂殺悠然道,“神話之中,注視死者前往永恒國度、代替他們守護生者的花。自那以後,每年父親的忌日,我都會收到一條歌血胭脂紅的裙子,來自不同的裁縫、不同的染工、不同的……贈者,唯一的共同點是——它們都合身得像比著尺子量過一樣。”

“他們真的都是笨蛋——”

她的唇角終於勾起了很小的弧,聲音卻愈加輕柔:“——明明一點都不了解我是怎樣的人,隻因為我是瓏雪公主,是背負著‘公主’之名又年幼痛失雙親的可憐小女孩,隻因為這些無聊的原因,他們就策劃出了那種事……歌血胭脂紅很貴的啊,就連兄長您也隻有這一件披風而已吧?因為那些笨蛋的任性,我欠的債在衣櫃裡越積越高,無論如何……我都不想背負著這樣的債務過一輩子,我希望那些笨蛋都能平安喜樂,就如同他們對我的希望一樣。”

“我沒有您那樣長遠的目光,兄長大人。當《大預言書》作出‘骨龍正統’的宣告後,也許真的如您所說,隻需要幾百年就能讓人們遺忘過去千萬年的偏見,可是,這幾百年的煎熬又會輪到誰來忍受呢?這幾百年的時間裡,會是哪些人在承擔其他龍族比以往更甚的厭惡視線呢?我知道答案,因此——”

啪。

最後一滴血液滾落爪尖,無聲彙入了地下已成紅潭的血泊中。

“——我不允許您實現計劃,哥哥。對不起。”

她輕聲說。

猩紅大氅翻飛風中,發出動聽的獵獵聲響。被大氅擁攬的男子沉默許久,終於慢慢開口:“原來如此。”

雪寂殺沒有說話。

雪寂滅卻忽然轉移了話題:“‘雪月花’之術比我想象的強大很多,你就用它去還那一衣櫃的債吧。”

“……!!!”雪寂殺頓時震動,迅速回頭——

“此外,剛剛說著那一番話的你,比以前的任何時候……”他頓了頓,似感疲倦般垂下了眼瞼。

“……都讓我願意正眼注視。”

尾音未落,他已經像一柄筆挺的劍般朝前倒去。

開始隻是緩緩的、像蝴蝶闔翼般的輕慢速度,卻轉瞬加快,不待雪寂殺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他已經安靜地倒在了地上,幾道血流慢慢從身下滲出,染紅了失去束縛的雪色發絲。

歌血胭脂紅染就的大氅覆在他身上,早已浸滿了鮮血。

“……”

雪寂殺的瞳孔輕輕一縮,條件反射探出去的手慢慢放了下來。

右眼中的焰光熄滅了,骨色消斂,佇立長夜儘頭的她,隻是單薄的少女……美麗,脆弱,無可依靠。

……哥……哥哥……

這喚聲被不可名狀的粗鈍情緒梗塞在了喉間。

“請問……”

弱弱喚聲一霎驚動了她眼底的光跡。驚詫之下迅速回頭,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並非站在遠處的這個人長得匪夷所思。誠然,就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子來說,他顯得太害羞了一些,排除這一點,他全身上下任何一個細節都很體麵——體麵而普通,隨便扔在一堆人裡就會被立即淹沒。

讓雪寂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個人的“存在”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