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在我沒有任何覺察的情況下走到這裡……即使是千翼……月人……都做不到!
因為過於驚訝,她甚至沒發現自己正失禮地使勁盯著對方,這讓年輕人局促地移開了目光,結結巴巴地說:“我不是故意想打擾你,隻不過,你看上去很、很累,所以我想,你……還有他,”他朝斬月人昏睡的方向指了指,“可能都很需要休息。”
他不幸說對了。
除了意識還勉強□□外,剛剛從“骨妖蓮”狀態中抽身而出的雪寂殺感到全身上下已經沒有一塊骨頭還屬於自己了。
瞥到她的表情,年輕人咧嘴笑了,那笑容雖然羞澀,卻清澈單純。
“所以,我有點……自作主張地,為你們準備了休息的地方,很簡陋,希望你不要嫌棄。”
伴隨著這句話,他指向雪寂殺身後。
——如果一片空氣可以算‘休息的地方’的話,我寧願就地休息。
雪寂殺想這麼說,但,年輕人突然出現造成的衝擊依然讓她不情願地側了側目,頓時,她的身體僵硬了。
巨大的黑影臥在長夜深處——一分鐘前還不存在的黑影。
客觀地說,那並不是特彆雄偉的景觀,甚至帶著幾分簡陋寒酸,若在平時,她甚至不會專心看它一眼,但此刻,它在她眼中幾乎能夠遮天蔽日。
夜色中的烏茨克城靜靜矗立,城牆圍出一方安寧。城牆上方,隱隱可見巡夜人的火把光芒。
這座城市在毀滅性的消失後,此刻戲劇性地重現於原地,一分一毫都沒有偏移。
就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
至少過了一分鐘,雪寂殺才從這種奇跡中回過神來,用這輩子最快的速度回頭——簡直是小說裡的情節,那有著羞澀笑臉的年輕人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她今晚看到的第三個倒地不醒的人。
“千翼!”她低呼一聲,自暴自棄地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因看到他而感到太過震驚。她飛奔過去迅速地查看了一下金發少年的狀況,發現理論上應該剛和冰河惡戰一場的淩千翼竟然半點事都沒有,沒有受傷,連衣服也完好無損。
——難道千翼已經強大到了一個超乎我理解的程度,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打敗了阿冰?
這個念頭掠過她腦海,隨即她發現,這無法解釋為什麼淩千翼此刻昏迷不醒。
但她決定不追究這個問題。
反正無法解釋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遠遠傳來,急促而清晰,完全不同於剛才那神出鬼沒的年輕人。雪寂殺抬起頭,發現一個自己作為水墨·赫拉茨時早就見過的家夥急急跑了過來。
“啊啊啊,你們這些家夥真是讓人不能忍!”炎烙瞳還沒走近就已經開始大聲抱怨了,“尤其是月人,受了那麼重的傷自作主張走掉,我擔心得要死,跟著他的血跡追過去,眼看要找到他了,他竟然又變成龍飛走了!他是在耍我嗎?當然是了,這還用說?!不過,火龍真的好帥好有型啊,你覺不覺得?對了說回來——”他忽然停住了,仿佛剛剛才發現這個問題一樣盯著雪寂殺,“——你是誰啊?”
雪寂殺沉默了一下,很快得出結論——在現在的情況下,認真回答一個話癆的白癡問題並非明智之舉。
“我是能從大禮帽裡變出一座城的奇妙魔法師——拜托你先這麼理解吧。”
她無視炎烙瞳看著烏茨克城、下巴都快掉下來的表情,指了指斬月人和淩千翼:“可以請你幫忙把他們送進城裡嗎?他們確實需要好好休息,至於我哥哥,則需要醫生——”
她側身想把雪寂滅指給炎烙瞳看。
然而,這個動作沒能完成。
覆蓋著顯眼猩紅大氅的白發男子,像她的反應能力一樣徹底消失不見了。
聽到突然出現的城市那一段,淩千翼頓時挑起了眉毛,等雪寂殺講述完畢,他陷入了思索之中,冥櫻飛率先開口:“這麼說,你的故事裡也有一個長得普普通通,性格內向,但是神出鬼沒的男人?”
雪寂殺從杯子後看了他一眼:“我故事裡的那個男人不是四十多歲,冥公子。”
“如果他竟然能把烏茨克城無中生有地從你身後變出來——”
“——改變相貌當然也是輕而易舉的。”雪寂殺接口,放下杯子,明紅雙瞳定定注視著冥櫻飛,“所以,你認為我們遇到的是同一個人?”
“他們的共同點太多了,尤其是——他們都希望我們集中到烏茨克城裡。”他的尾音裡掠過了一抹顯而易見的陰影,雪寂殺幾乎瞬間就領會了他的意思。
——他懷疑這裡麵有詐。
之所以能這麼快反應過來,是因為她心中也正考慮著同樣的事。
一念及此,她不由無聲地把茶杯握緊了一點。
——我們啊……實在太相似了。
也許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希望我能成為他的助力。
但,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我一點也不想和他在一起。
每天看著自己鏡中的影子,並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相比起來,還是月人——月人……
淩千翼突然的發言打斷了她莫名黯淡的心情。
“寂殺,關於那個神秘、內向的年輕人的身份,我有一點猜測。”
雪寂殺立刻回頭看向他,冥櫻飛雖然假裝毫無興趣,但卻裝得有些過頭,淩千翼側了側身體,留給他一個背影,麵向寂殺說:“從你的描述來看,那個男人至少做到了四件不可思議的事。”
“第一,他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出現在你身後,直到出聲說話,這個人的存在才為你所覺察,離開時的情形也一樣。第二,他把本來已被月人燒毀的烏茨克城恢複如初。第三,他將昏迷不醒的我帶到了你麵前,並治愈了我身上與冰河交戰留下的傷——我得承認,即使在我處於巔峰狀態的情況下,想治好那一身慘烈的重傷也要大費功夫。最後,他用未知的手段帶走了你哥哥雪寂滅,從現在的情況看,他恐怕也帶走了冰河。”
陽光在室內明燦地流轉,少年平穩敘述的聲音散發著奇異的魔力。
“第一件事需要高超的身法,第三件事需要掌握精深的治愈係魔法,最後一件事恐怕與空間係法術有關,但第二件,憑空重現的城池……”淩千翼抬起目光,紫灰色的眼瞳浸滿了陰影,卻灼灼有光。
“……那是‘混沌’。”
沒人理解這個詞。
過了好幾秒,雪寂殺才重複了一遍:“混沌?”
語聲未落,陡然的變故毫無征兆地發生了。
一開始是旅店年深日久、爬滿裂縫和水漬的牆壁,那些蒼老的痕跡如同被光明係法術愛撫的傷痕一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愈合、褪色,暗沉木色煥發出了光澤和新鮮原木的香味,同樣的變化也發生在地板、天花板……甚至三人坐著的桌椅上。隻不過幾次眨眼的功夫,這個房間已經變得像剛蓋好一樣嶄新漂亮、光彩照人。
“怎麼回事?”淩千翼的臉變白了,其他兩人也沒好到哪裡去。
嶄新的房子在六隻眼睛前停留了一秒。
突然!
異變的速度驟然加快,原本是旅館的空間仿佛成為了被上帝之手操縱的萬花筒,無數畫麵依循著奇異的連貫性在三人身周飛速變幻,變化得太快,所有細節都被壓縮成了大片模糊的藍、綠、灰、褐色的光影,晝與夜、日與月在頭頂瞬息萬變,將定義“日常世界”的全部常識、規則、邏輯都擠成碎渣,閃著點點微光落在了——
岩漿與火焰最明亮的地方。
變化停止了。
深黑色的玄武岩在腳下延伸,不規則的裂隙裡隱隱可見湧動的暗紅色熔岩。放眼望去,暗色的天空中漂浮著可疑的黃白煙霧,四處熱氣蒸騰,硫磺的味道刺得人鼻腔發疼,視線被灰與煙所遮蔽,透過白汽,點點暗紅、橘黃的焰色錯雜閃爍,點染出極度不真實的錯位感。
仿佛被剝離了皮膚的裸露地層。
壓抑低垂的冷黑天空,卻又不似夜晚。
迸射的火星與緩慢流動的岩漿——這一切,就像這片土地將自己未經演化的原始形態呈現出來一樣,粗獷單調,蘊藏著厚積欲發的蓬勃美感。
不知道過了多久,雪寂殺才臉色蒼白地蹦出一句:“這是你在給我們演示‘混沌’嗎,千翼?”
“不關我事。”淩千翼機械地說,“雖然我很想說‘是’,但……”
“……隻有狄拉索瓦家族具有操控‘混沌’的能力,千翼是想這麼說麼?的確,這不是混沌,隻不過是逆流的時光。我們現在是站在數億年後將會成為烏茨克城的土地上。”
一個聲音這樣接道。
仿佛還不夠勁爆一樣,不知道為什麼緊張兮兮的這個聲音說:“站在這裡我才不會那麼……那麼緊張。如果讓你們不舒服,還請務必原諒我。”
一瞬間,站在玄武岩平原上的三個人同時臉色變了。
“是你?”雪寂殺迅速抬頭。
“……我就知道。”冥櫻飛皺眉。
而淩千翼的反應比兩人都大得多,隻聽他用一點都不像他平時的響亮聲音叫道——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一刹寂靜。
另外兩人同時對他投之以詭異的視線,緩緩道:“你怎麼會認識他的——不對。”兩人陡然將視線移到了對方臉上:“你又怎麼會認識他的?”
事情迅速地攪成了一團亂麻——仿佛本來還不夠亂似的。
冥櫻飛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雪寂殺說:“是那個建議我回烏茨克城的男人。”不等雪寂殺開口,他已然用沒有懷疑的陳述語氣道:“但我猜,你聽到的是青年人的聲音吧?”
雪寂殺點了點頭,疑惑地回頭看向匪夷所思的淩千翼,低聲道:“你怎麼了?”
“實際上,千翼是與我最早結識的。他聽到的,是他所認識的我的聲音。”
之前說話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伴隨著驟然的沉寂,一道模糊的黑影緩緩分開白汽走來,在露出容貌的前一秒停下了腳步。
“為了交談方便,我最好把自己的外形固定下來。”
繚繞白汽間,本來高挑的黑影像一團沒有形質的霧氣一樣散開來,漸漸地重又凝結一處,與數秒前相比,這道嶄新的影子更為矮小纖細。然後,他終於邁出了霧氣。
“你們好。”
容顏精致的精靈族少年露出了稍顯羞澀的微笑,“精靈族是我傾注了最多心血的作品。當我以這樣的容貌出現時,你們可以叫我艾斯特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