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裡麵很冷清——這是我的第一感覺。
這種冷清,與衰敗或破落絲毫無涉。走在這裡,華貴富麗的裝飾掩不住疏離感,井井有條的布局讓人心生敬意,同時無意停留。一切都表明,這是一棟缺少女主人的房子。王城中每個人都知道,雪寂滅的母親在生產女兒時去世,而這個女兒——瓏雪公主雪寂殺,在許多年前也因未知的原因而離開了骨龍國。大家都說她越過沙漠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這聽上去太獵奇了,我始終半信半疑。
現在,這座巨大的城堡裡,除了下人,隻住著雪寂滅。
簡直像鬼故事的開端。
我匆匆換上女仆拿來的衣服,等待片晌,終於決定不再在這裡揣測傳說中毫無感情之某男子的心思。我推開門走出去,沿著走廊往前,想要找到雪寂滅向他道謝。可是,轉過一個拐角,我的視線被壁爐架上的擺件吸引了。
那隻是一個小角落,卻籠罩著彆樣的空氣,用柔和的姿態將彌漫城堡中的疏冷隔絕在外。
兩隻惟妙惟肖的骨龍模型,是用玄杉瓷白色的細枝粘成的,樹枝形狀質樸無華,拚合在一起卻是渾然一體,氣質撲麵而來。龍翼之下,擺著一排流雲石雕,塑造的都是生活中尋常可見的小物,桌椅床榻、杯盞碗碟……個個細節備具,意趣十足。再往旁邊,盛著各色乾豆、石子的玻璃瓶擦拭得晶亮,高低不一的瓶罐後,則是——
我的目光停住了。
一幅標本。
鑲框安置在壁爐架最裡層的,是一幅風乾的植物標本。我自詡對花木頗有了解,卻從沒有見過這種……不,應該說,在這一類事物中,我從來沒有見過像眼前這樣的。
那是玫瑰。
華美豐盛的花瓣,橢圓生細齒的葉,密密布刺的莖稈……毫無疑問是玫瑰。然而,我記憶中的玫瑰,無論花葉都有著足以融入飛雪的淨白顏色,迥異於此刻招展於畫框中的生命。
這朵花,花瓣密密層層,一片片儘是濃得化不開的紅,即使是胭脂蟲的鮮血,也無法描繪這玫瑰的煙視媚行。但,比起花色,更讓我震驚的是它的葉。
已經脫水風乾的葉,呈現出一種我前所未見的顏色。看著它,我想起了夏季的夜空和冬天的湖,起落的湖波與閃爍的星。它比夜色更清澈,也比湖光更豐富,仿佛唯此方可以稱道“生命”二字的奇跡。我怔怔地注視著那奇異的葉,直到身後傳來男子清透的聲音。
“你知道,如何分辨玫瑰的花和葉麼?”
一刹之間,時光仿佛倒流了百年,重又回到了俯視滿園白玫瑰的高塔之上。我忘了回頭,隻凝視著畫框後的玫瑰輕聲道:“隻會長大的是葉,會盛開的是花。”
傾灑在我側臉上的光被遮住了。雪家家主站在我身邊,伸手拿起鑲框的玫瑰,幽冷嗓音孤獨回響:
“這座壁爐架上都是我母親的遺物,其中大多數是她親手所製,隻有這朵玫瑰,是她小時候在邊境碰到的一位冒險家送給她的。從那天起,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越過沙漠去看看‘真正的’玫瑰。可惜,由於這個國家的固步自封,她的願望從來沒有實現過——永遠都沒有。”
他放下畫框,用講述彆人家故事的淡漠語氣說:“沙漠彼端的玫瑰都像你剛才看到的這樣——”
如感疲倦般,他的睫毛垂了下來,語聲安然落定。
“——綠的是葉,紅的是花。”
我條件反射地再次看向乾枯的玫瑰——連綿雪山中,唯一一朵不生白葉的花。
……綠色的葉……
那種顏色——讓人想到夜空、湖水與生命的顏色,叫做“綠”啊。
雪寂滅轉身離開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衝動在我胸腔裡鼓動,終於,我咬了咬下唇,轉身開口:“您……雪大人,您見過長在花床裡的‘綠色’嗎?”
長廳中央,頎長的背影頓住了。
他難得地沉默了幾秒——“見過。”
“什麼時候?”
這次沒有遲疑,“十年前,去追捕我妹妹,雪寂殺。”
我吃了一驚——瓏雪公主越過沙漠的事竟然是真的?我皺了皺眉,想要問“你為什麼非要把她抓回來不可”,但心知這問題唐突無比,所以還是忍住了。沒想到,他竟直接說了下去。
“為了實現我的目標,我需要她,但我們相信的東西不一樣,對此我很惋惜。骨龍國自古以來就是一片平等的白色,在互相牽製的低效體製中消磨自身,偏安一隅,不思進取,任由沙漠彼端的龍族日漸強盛。在這樣的國家裡,我看不到希望。要知道,有些人天生隻能做綠葉,而現在——”
他頓了頓,淡淡側目,冷紅眼瞳清澈得讓人畏懼。
“——差不多是時候,讓他們看到真正的花了。”
自那個晚上後,好幾天過去了,但我始終無法提起精神去做以前興致勃勃的那些事——給雪玫瑰修剪枝葉、描繪我已經完成大半的植物圖鑒……每每看到玫瑰雪白的花和葉,一些更豐盛的顏色就會湧入腦海,阻止我繼續將蒼白誤認為純淨。
有時候,我會想到雪寂滅。
我不討厭他,也不害怕他。我覺得最少應該做到後者才算正常,可惜沒有。那天晚上,他說完最後那句話後就離開了,可我卻一個人想了很多。在這幾天裡,父親正式將雪、雲二家即將結親的消息公之於眾,我和我的未婚夫也非常正式地見了一麵。看到我時,他絲毫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看來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他就知道我是誰了。
如果說最近還有什麼驚人的消息,那就是——瓏雪公主回來了。
梨沙告訴我,這是相當於婚前省親一樣的“回來”。現在整個骨刃王城的人都知道,瓏雪公主雪寂殺,即將嫁給沙漠彼端火龍族的男人。她的勇氣讓我敬佩,考慮好幾天後,我決定要見她。
拜訪請求發出後,很快就收到了肯定的回複。到了約定的那天,我走出家門,正要登上準備好的馬車,眼角突然瞥到了一抹明正的紅。我凝聚目光,有些驚訝地發現——那是一襲紅裙。
冰天雪地之中,耀目無比的紅裙。
身著紅裙的玲瓏少女站在玄杉木下,手裡捧著冒熱氣的飲料。她滿頭雪絲未經束縛,隨意地散落腰畔,在風中漫漫起落。觸到我的目光,她露出了喜悅的笑容,朝我揮著手,聲音清脆:“這邊這邊~對對,我是雪寂殺。”
我得承認,我想象中見麵的場景不是這樣的。
瓏雪公主朝我走過來,步履輕捷,儀態優雅,我卻依然能在她身上看到飛雪與冰晶都掩蓋不住的,像要張揚開、飛起來的明烈空氣,讓我一瞬間想起那朵煙視媚行的紅玫瑰。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麼叫做“沙漠彼端的世界”,也明白了彌漫於一片瑩白中的乏味與平坦。
我明白了雪寂滅的理想。
那天下午,我和瓏雪公主聊得很愉快。她談到了她哥哥,讚賞他的魄力,卻惋惜他不明白戰爭與動亂的代價。每到此處,我就微笑不語,她也很快領悟了我沉默後的含義。因此,當我最後提出那個請求時,她並沒有吃驚,隻是看著我搖了搖頭,旋即笑意輕揚,說,好。
半個月後,她離開了。那之後不久,我的成人禮如期而至。
整一天的典禮儀式一如我想象地盛大隆重——換言之,一如我想象地繁瑣無比。我穿著自己有史以來最重的一條裙子,在許多許多人麵前維持我那倍受傳揚的完美儀容。好不容易,在最隆重的晚宴開始之前,我終於抓住一綹時間,獨自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稍微喘口氣。
束胸緊得我沒法呼吸,我剛想鬆鬆衣帶——
“千萬彆那麼乾。”
年輕男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的手頓時僵住了。
“撲”一聲輕響,一蓬火焰從未知的地方躥起來,照亮了昏暗的房間。在我匪夷所思的視線下,一名擺明了絕不屬於骨刃王城、甚至不屬於骨龍國的男子從衣櫃後走了出來,小火焰在他麵前歡快地打著轉。
他看上去不到二十歲,身形挺拔,發絲漆黑如墨,散亂地垂落臉沿,火紅色的眸子裡光影灼灼,膚色蒼白,異常英俊,身上散發著一種我前不久才見過的,像要張揚開、飛起來的明烈氣質。我沉默數秒,試探著喚出了他的名字——
“斬月人·梅農維拉?”
他訝異地挑了挑眉:“你認識我?不,肯定是寂殺對你提過我。”
果然。
眼下站在我麵前的這個人,就是瓏雪公主的戀人、未來的神聖火龍王。
小火焰圍著他轉來轉去,把他的臉照得陰影斑駁。隻見他徑直走過我麵前推開窗子,手扶在窗框上回頭看著我,直接問:“寂殺讓我帶來了種子,你想種在哪?”
我想了想:“後花園。”
他簡潔地點了下頭:“好。你帶路。”
我一邊想沙漠那邊的人是不是都這麼直截了當、粗魯無禮,一邊躍出窗戶,用嘩然展開的骨翼飛向雲家城堡後的花園。半路上,我稍稍側了側目——斬月人跟我身後。他的龍形比我大得多,遍身長滿寶石般的紅鱗。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骨龍之外的龍。可沒等我看清楚,我們就降落了。
眼前的花園幾乎呈半廢棄狀態。我指著最裡邊的一麵牆,告訴斬月人這就是我選好的地點。他沒有多問,隻“啪”地打了一個響指,一直圍繞在他身邊的小火團霎時膨大了百倍,在半空中微微一凝,“轟”地朝前飛去,撞在了——哪裡都沒撞到。
看似毀滅性十足的火球,悄無聲息地撲進牆根下的土地裡,消失了。原本被雪層掩蓋的土地露出了黑褐色的原貌。斬月人在我身後說:“我帶來的種子在這裡無法生存,所以我用火驅除了這一小塊土地的寒氣,接下來,隻要你的園藝技術不是特彆糟糕,應該都沒有問題了。”
我轉身向他道謝,他沒有瞎客氣,隻嘲諷般咧開了笑容,饒有興味地問:“我說,你真的喜歡雪寂滅啊?哇,那座冰山都有人喜歡,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一霎間,我清晰地感到了臉上滾燙的溫度:“這……與是否喜歡無關。既然雪大人是我的未婚夫——”
“啊啊~沒所謂,你用不著對我承認。”斬月人一副“大家心照”的表情揮揮手,打了個哈欠,“不過,寂殺似乎挺欣賞你的,你可彆讓她失望。那,再見~”
尾音未落,火紅長翼“砰”一聲展開,為我帶來玫瑰種子的火龍沿著風扶搖而上,很快就消失在了群山之外。
遠方,傳來了梨沙焦急喚我的聲音。我整整衣衫,正色而出。
成人禮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可我即將麵臨的麻煩事還遠沒有結束。按照雪、雲二家的約定,我的婚禮將在下一個生日舉行。二哥從一開始就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天好幾次地跑來跟我確認,我是不是真的要嫁到“那個雪家”去了,並在得到肯定答案後歡欣無比。每當這樣的時候,我都會想到雪寂滅——為了不讓其他人像自己母親那樣抱憾終身,決心要改變這個國家的男人。
為了永不動搖決心,舍棄喜怒哀樂的男人。
時間一天天流逝,重要的那一天就要到來了。
按照王城的習俗,婚禮司儀要提前十天為準新人講解複雜瑣碎的婚禮全過程,這一活動慣來在女方家裡進行。當天下午,我這輩子第三次見到了雪寂滅。他依然骨簪束發,白衣清簡,麵無表情,紅瞳清澈得毫無真實感。司儀顯然是怕他,整個下午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他始終都表現得疏淡有禮,仿佛這一切自始就與他沒有牽連。
夜幕降臨,講解終於結束了。母親走進來,笑容滿麵地說著客套話,然後囑咐我去送送“雪大人”。我乖乖點頭,在前麵帶路,雪寂滅不疑有他地跟了上來。
一路上,我能聽到身後他平穩的腳步。他沒有說話,路過白玫瑰花叢時沒有,走過中庭時沒有,身邊景色漸漸荒蕪時沒有,直到我朝後花園緊閉的門伸出手——
“我不記得來時走過這條路。”他突然開口,語氣並不比平時更激烈。
鐵門上冰冷的溫度在我指尖停留了一瞬,然後,我推開了門,在門前轉身。
他站在一米之外,用波瀾不起的視線注視著我。夜色在他身後緩緩升起,白衣雪發的他卻像要融入那夜色一樣沉寂而疏離。我與他四目相對,然後垂下了目光,正要說話——
“沒關係。”淡漠語聲中,他行走時帶起的風從我麵前翩然掠過。我微微一怔,下意識抬眼,清瘦的背影卻已經步入了雜草叢生的廢棄花園,隻語聲隨風而來,“不管是什麼,既然你已經準備好了,我就去看看。”
踏著柔軟的夜色,我跟隨他走進花園。近一整年來,我無數次地獨自走進這裡,草木的每一搖動,石徑的每一起伏,我閉著眼睛也能感受到。在最後的轉彎處,我悄悄停下腳步——迎上了骨刃王城中唯一擁有生命的綠色。
一截破敗的牆體下,土地呈現出與彆處不同的黑褐色。這片特殊的土壤中央,兩枝深色的枝乾從土裡細細地刺出來,頂端各自挽著一朵兀自含苞的鵝黃色玫瑰。它們嬌嫩的瓣緊緊裹在一起,蘊藏著蓬勃欲出的生命力。花蕾之下,細刺之間,一片片碧葉舒展地向側生長,清透的翠色映著雪光,幾欲滴落在地。
這是連亙數千裡的雪山中,第一枝從種子中萌發的碧葉玫瑰。
“雪大人。”
我沒有看那佇立在玫瑰麵前久久不語的疏淡男子,隻凝視著玫瑰說:“也許有些人注定隻能成為葉子,但是,葉子也是很美麗的。”
餘光所及,他的發梢微微動了一下。我垂下眼瞼,說出了在心中生長整年的話:
“十天以後,雲缺將成為您的妻子,我的愛敬與忠誠都屬於您。無論您對國家,對王城,對其餘三大家族有著怎樣的計劃,雲缺都會站在您身邊。可是,雲缺隻望您不要忘記此刻的玫瑰。”
說罷,我朝著王者的背影行了個禮,悄然離退。
夜風迎麵而來,冷冽滲骨。經過荒蕪的景色時,我想,從我看到破棉絮般的水曇花時,我就是真的喜歡上了他。經過中庭時,我想,如果沒有那朵鑲在畫框裡的玫瑰,他或許不會想要成為這個國家唯一的王。經過白玫瑰花叢時,我想,這一片瑩白色,純淨,蒼白,平坦,遠遠比不上沙漠彼端的豐盛豔麗,可是,它仍是許多許多人深深眷戀著的地方。譬如我。
縱使在未來,它注定隻能衰敗為“曆史”、成為陪襯王者功業的葉片,我依然想要保護它——用我那循規蹈矩的,綿薄力量。
將要踏上城堡前的台階時,我的心臟突然輕輕跳了一下,情不自禁停步回身。頓時,呼吸凝滯了極短的時間,冷風高高揚起我的裙角,布料緊貼在身上,很冷,我卻沒有注意到。
我隻看到了夜色彼端的頎長身影。
隔著長長的白玫瑰花叢,雪寂滅佇立在長徑儘頭,漫漫飄揚的白發清冷而疏離。
我回目的一瞬,恰恰發絲飄過,我想我是看到了,他唇邊極淡的笑意。
像是某種默然的承諾。
又像白玫瑰盛綻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