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雲缺,骨龍族。雪、霜、冰、雲四大家族中雲家的幺女。
骨龍國多山,而且座座都是直聳入雲的險峻雪山。在任何一個地方,向東走十天,向西走十天,向南走十天,向北走十天,甚至向上飛到身體能承受的極限,觸目所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隻有腦子發熱不要命的那些人,拚命地向東方飛行,才能看到群山之外的沙漠。
沙漠之外的世界,我不感興趣。我是骨龍,深深眷戀的隻是生我養我的這片雪白群山。
骨龍國的心臟是骨刃王城。雖說是“王城”,其實沒有王,隻有掌控國政的四大家族,其中我們雲家的勢力向來最弱。雲家的城堡,也在王城偏僻的西南角。可是,地理偏僻無法掩蓋它的奇巧精致,就連雪家上任家主雪閻歌也對我家城堡獨特的尖塔讚不絕口。還記得那次他來我家時,站在最高的塔頂俯視滿園白玫瑰,神情中有著我無法理解的悲傷。似感到我困惑的視線,他偏過頭揉了揉我的頭發。
“抹雲公主,您知道如何分辨玫瑰的花和葉麼?”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紅眸通透,柔軟的白發垂灑在肩膀上。那不是蒼老的顏色。骨龍族天生白發紅瞳,如同連亙的飛雪與鮮血。
我忍住疑惑——這誰不知道呀?“隻會長大的是葉,會盛開的是花。”
聽到我的答案,雪家家主露出了很淡的微笑,蒼青血管在皮膚下似隱若現。看到那冰冷的顏色,我心中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
他沒有再看我,轉身走下樓梯,柔緩的聲音仿佛初雪連綿。
“抹雲公主,您一定會成為雲家最絢麗的玫瑰。”
我站在窗前,裹挾冰晶的風從窗口湧入,吹亂了我的頭發。雪色長發漫舞風中,與遠方雪景融為一片。
十天後,我不祥的預感應驗了。雪閻歌在自己家中溘然長逝。人們說他太過思念亡妻,就連兩個孩子也無法將他的靈魂留在此世。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庭院裡給玫瑰剪枝。侍女梨沙匆匆跑過來,滿懷興奮嘰裡咕嚕講完事實與傳言後,丟給我一個理所當然的消息——雪家長子雪寂滅,繼承父位成為了骨龍國實力最雄厚的家主。
雪寂滅——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所以得知此事時也沒有放在心上。我隻是有點惋惜於雪閻歌的辭世。他關於玫瑰的問題和側臉上的悲傷,成為了我對他最後的記憶。
忍不住,我停下修枝剪,怔怔注視著玫瑰綻如雪。
是花,還是葉?這個問題,隱藏著什麼深意麼?
也許……這已經變成了永遠的秘密。
浸染在瑩白中的時間總是流逝得不知不覺,我的五百歲生日近在咫尺了。
按照骨龍族的慣例,年輕巨龍五百歲成年,而我是雲家最後迎來成人禮的孩子,父、母親為此著實大大花費了心思。想想那隆重一天中數之不儘的典禮、儀式、賓客、喧鬨、應酬,我隻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玫瑰花床裡。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會這麼做。
我是雲家引以為傲的抹雲公主。在人前的每一秒,都必須完美無缺。
忽然,房間的門“嘩”地開了。這種聲音,我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
“公主公主,”梨沙興衝衝地跑進來,湊在我身邊神秘兮兮地說,“剛才我路過老爺、夫人的房間,聽到了了不得的消息呢!”
唉,我實在不想問“是什麼”,反正就算不問她也會忍不住告訴我的。
但我隨即想到,我的好名聲裡好像包含有“善解人意”這一項。
“什麼消息?”我忙著把剛剛調好的黑顏料吸進羽毛筆裡,用來勾勒植物圖譜的邊線,所以沒有回頭。
談興得到助長的梨沙靠過來,用竭力壓低的興奮聲音說:“雪家來人提親了。”
我沒能立即理解她在說什麼,而當我反應過來時,玫瑰花瓣上一道完美的曲線頓時歪到了一邊。
我放下畫筆盯著被毀掉的畫,突然感到莫名氣餒,下意識揮揮手把梨沙打發了出去。
我的哥哥姐姐均已成家,這時的喜事,隻可能為我。
雪家來人提親了。
雪家……那個雪家。
四大家族中實力最為雄厚的雪家。
每次議政會上左右大局的雪家。
在骨刃王城最中央矗立城堡的雪家。
還有成為雪家之代名詞的……那個男人。
——雪寂滅。
近百年來,雪家新任家主的消息一次次傳入我耳中。傳說中,他長相俊美,但永無笑顏;傳說中,他戰力絕倫,卻絕少出手;傳說中,他作風強硬,鐵腕手段讓議政會議上老朽的長老們既恨又怕;傳說中,他與冰家過從甚密,恐有密謀;傳說中,他憎恨自己的妹妹,卻總在大事上倚重於她……傳說太多了,但那一切裹挾著寒氣的故事中,卻沒有一個字說他為人冷酷。
他不冷酷。
冷也是一種感情,而他沒有感情。
為了獲得永不動搖的堅定,徹底舍棄喜怒哀樂,他就是這樣的男人。
雪寂滅——就是這樣的男人。
這個人,現在想娶我。
完全理解這一切的瞬間,我竟然沒有感到什麼歡喜或悲傷。我沒有自己喜歡的人,也沒有強烈地想要主宰自己命運的覺悟,無論嫁給誰,對我來說都是一樣。
會這樣想的我,是不是比被畫毀的玫瑰還可悲呢?
至少,它還有一半的盛開。
而我隻能長大。
離成人禮沒幾天了。最近我隻要待在家裡,每一個看到我的人,上至大哥二哥,下至馬夫廚娘,都會拉著我熱情地談論他們曾經經曆過的成人禮,同時勸我不必緊張——好像我有在緊張似的。出於禮貌,我每一次都勉強保持耐心聽他們說完,然後一溜煙跑上樓畫我的植物圖鑒。然而,當隨時進出我房間的梨沙開始熱衷於把彆人的談話向我轉告時,我發現自己在家中已經無處可逃了,於是趁著一個晚上,我偷偷從家裡溜了出來。
不要想多,我才沒打算離家出走呢。也不想像小說裡心懷大誌的公主一樣,換上庶民的衣服參加一個傭兵團,然後開始波瀾壯闊的冒險生涯。
我隻想散散心而已。
即使滑脫軌道,也能中規中矩,怪不得母親永遠對我放心無比。
骨刃王城沒有城牆,沿著深夜的路慢慢走去,身邊的建築漸漸稀疏,樹木則多了起來。林木深處有一片四季不結冰的湖,是我最喜歡的地方。離那裡還有一段距離時,我忍不住加快腳步,向前一個飛撲——
地麵在我眼前短暫地放大,隨即迅速縮小。
從我背脊伸出的骨龍雙翼,托著我迎風而前。骨翼每一撲扇,我的人形就消退一分,不過幾個起落,我已經徹底化成了通體儘由白骨搭成的巨龍。
據說,在沙漠外的某些地方,人們將骨龍視為象征死亡的可怕存在。
但此刻,風從我的翼尖和骨隙中飛速穿過,輕疏的身體仿佛沒有重量般儘情回旋飛翔,我實在沒有理由不喜歡自己。數十天來第一次,我得以完全舒展翅膀,忍不住從喉間發出一聲快樂的吟嘯。湖泊已經近在眼前,我對準它飛去,逐漸減緩速度,想要慢慢降落在湖水裡。
如果不是意外發生的話,我肯定已經成功了。
意外是——我驚恐地瞥見,一向隻屬於我的湖邊竟然坐著一個人。
刹那間,我控製翅膀的動作滯了一滯——我保證隻停滯了不到一秒鐘,但已經足夠讓事情朝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了。那不到一秒的瞬間,我隻覺得雙翼上風的感覺嘩然消失,然後——
“撲通!”
我掉進了水裡。
太丟臉了。
細節我不想說,反正完全是一場災難。簡言之,我手忙腳亂地在湖底稀泥中試圖保持平衡,好不容易成功後,又費了一番更大的功夫把湧進眼眶的水甩出去,免得它們澆滅了燃燒在我眼裡的靈魂之火——雖然我知道這種可笑的事情其實不會發生,但擔心一下又沒錯。最後,當我終於還算有儀態地從湖裡抬起半個身軀時,觸目所及的景象差點讓我的下巴掉下來。
坐在湖邊、害我不淺的那個人,他也被我害得不淺。
我墜進湖水時濺起的巨浪朝他兜頭澆下,把他完全澆成了落湯雞。他坐在那裡,緩緩掀起了沾滿水珠的睫毛。
明紅色的眼瞳,猶如毫無雜質的玉。清得太過,幾乎缺少真實感。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清秀的五官還在滴水,本來好好束起在腦後的雪白長發也在滴水。坦白說,這是個有氣質的美男子——如果不是現在他額頭上正吊著一根水草,我的語氣可能會更肯定一點。
我們就這麼對視了十幾秒鐘。
一開始,我惶恐地在他臉上尋找著怒氣,一無所獲後轉而尋找愧疚,依然毫無斬獲。他眼底的清澈始終如一,仿佛我不是跟他一樣的骨龍,而是一件什麼東西。
突然,他毫無征兆地移開了目光。我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視線往旁邊看——
第一眼,我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團浮在水麵上的破棉絮。可是,湖岸上清冷的聲線打破了我的幻想。
“那是水曇花。”他的語氣波瀾不驚,“十年開一次。”
說完他站起來,既沒有看我,也沒有看那朵被我破壞掉的珍貴的花,仿佛這一切已經和他斷絕關係一樣,不帶留戀地離開了。
忍不住,我又看了一眼那沾滿稀泥水草、倒翻在水裡、被我誤以為是棉絮的花,終於明白自己做了什麼。
我破壞了某個人十年一次的賞花之夜。
出於油然而生的愧疚,我撲動翅膀飛起來,飛出十幾米才發現自己應該表現得更禮貌一點。於是我重新化為人形落在地上,穿著滿身濕漉漉的衣服跟在前方頎長的背影後,低聲下氣地說:“對不起。”
那個人以出乎我意料的迅速和平靜說:“不用道歉,這隻是個意外。”
真是令人驚訝地明白事理。
可是——他這樣隻會讓我更愧疚就是了TT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默默地走在他身邊偏後一點。今晚沒有月亮,天上敷衍了事般灑著幾顆星星,夜也深了,城裡一幢幢雪白的屋宇、一叢叢雪白的花枝,都反射著微弱的光。黯淡浮動的冷光裡,我悄悄抬了抬眼,前麵那人的白發純淨得令人目眩,一根骨白發簪束住長發,發簪兩端撐開如扇骨,既優美又奇特的形狀。
雖然我不好意思說出來,但是——他的品位讓我欣賞,我一向討厭那些因為自己是男人所以就不事修飾的人。
想著這些漸漸開始奇怪的事,我不知道走了多遠,前麵男子的背影突然停了下來。
我條件反射地也停下腳步,掃了一眼周圍,立即意識到自己是在骨刃王城中央。並非我方向感特彆好,完全是因為在我身邊就矗立著——王城最具標誌性的建築。
雄渾大氣、通體雪白的城堡——四大家族中雪家的住所。
我以為賞花男也住在這附近,剛想對他說“我會補償你”諸如此類的話,卻隨即滿懷詭異、目瞪口呆地看到——他再自然不過地掉轉方向,朝著雪家城堡的大門走去。
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
下一秒,這個在我看來簡直是天方夜譚的念頭,被城堡前守衛一句敬畏有加的喚聲證實了。
“雪大人,您回來了。”他朝賞花男低下頭。
雪大人,您回來了。
您回來了……回來了……來了……了……了……
我站在長街中央,看著眼前充滿王霸之氣的白城堡,感到了一陣莫名的暈眩。
斜前方,剛要走進城門、渾身濕透的男子突然頓了一下,回頭看著我淡淡道:“要進來換件衣服麼?”
說這句話時,他正站在門燈之下。雪寂滅,將要成為我丈夫的男人,用安靜得不似人間的視線注視著我。門燈的光輝無聲灑落,籠罩著他沾水的衣與發,那一刻,我想到了雪湖畔獨自遊弋的鶴。
我相信,就算我這時候說“不用了”,他也會點點頭,不帶喜怒哀樂地回家。
可是,那裡可能也要成為我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