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凜冽的寒風,淩千翼遠遠就看到阿尼爾·狄奧多院牆上四季盛放的薔薇花。想到羈絆著雪寂殺與斬月人的那兩朵紅玉薔薇,遠方穿越季節的花朵看上去猶如一牆緘默的預言。
在女仆的引領下,他又一次站在了書房門前。感覺上,上一次站在這裡已經是非常久遠的事情了。就在他抬起手打算敲門時,魔法水晶的奇異光彩從門縫中漏了出來,然後,門無聲地打開了——就和上次一樣。
一句“老師”已經到了嘴邊,卻又猛然停住。
穿著豔麗橘紅色袍子的阿尼爾·狄奧多正坐在書桌後笑容滿麵地看著他,毫無疑問,他不可能在一秒鐘之內打開門又坐回去,那開門的人會是——
他看向門後,幾乎在他抬頭的同時,熟悉的悅耳聲音響了起來。
“錦鯉已經告訴我你要來了,小淩鳥。”
還有這種讓人火冒三丈的熟悉稱呼。
鬼刹·白沙瓦涅站在那裡,手裡還握著門把,狹長碧瞳中,寶石的光澤似隱若現。
一霎間,空氣中似有細弱的氣流輕拂而過,狼牙般的耳墜,在神聖風龍的右耳下輕輕一顫,旋即靜止。
一如他平靜的表情。
仿佛兩個人昨天才剛剛見過麵一樣。
觸到淩千翼難以置信的目光,狄奧多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簡潔地說:“既然被雪針封鎖意識的鬼刹已經安然無恙,符合邏輯的唯一解釋是:雪寂滅已經來過了,或許現在他已經回到了西域。”
“但他不是被創——帶走了嗎?”為了不被當成瘋子,淩千翼暫時把“創世神”三個字吞了回去。
“帶走寂滅和飲冰公子的人並沒有惡意。”狄奧多靈敏地從一摞文件中間抽出一張信箋,將它展示給淩千翼看,“實際上,他甚至及時地給小蒼樓寫信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於這件事——千翼,我倒想聽聽你的看法。”
淩千翼還沒來得及為艾斯特斯給蒼樓寫信這種事感到彆扭,視線就僵停在了信箋上端獨特的花紋上。
乍一眼看上去頗為淩亂、仿佛數輪烈日互相輝射般,由無數輻射狀直線構成的金紋——這是雕刻在他法杖底端的花紋,精繡在他長袍下擺的花紋,攀援在“第一光明天”上每一幢建築頂端的花紋,象征光明的花紋。
全世界隻有一個人會使用印著光紋的信箋。
紫灰色的眸子裡,漸漸浸開了陰影。
“……我父親。”他低聲說,語氣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冷靜。
他很確定雪寂殺在烏茨克城下碰到的人不是光明神,但在那種情況下,有可能帶走雪寂滅的卻隻有那個人。這樣的話,是父親和艾斯特斯有約定?艾斯特斯帶走雪寂滅,然後交給了父親?父親認識創世神……
種種念頭湧進腦海,他沒發現自己漸漸皺起了眉。對麵,狄奧多善意地提醒道:“我隻是一個一腳踏進棺材的糟老頭,妄自揣測三界主神的想法似乎不是那麼謙虛,但作為兒子的你,卻不妨猜猜父親的心思。千翼,你覺得你父親為什麼要插手雪寂滅的事?”
淩千翼幾乎是下意識地瞥了鬼刹一眼(後者軟綿綿地陷在舒服的椅子裡,看上去已經走神到未來了),狄奧多立即抱怨般說:“不用避忌鬼刹,神聖風龍總是什麼都知道。”他語氣裡一種特彆的意味讓淩千翼相信那些事情裡也包括阿尼爾·狄奧多在成為阿尼爾·狄奧多之前的身份。
於是,他沉默了幾秒鐘,終於極不情願地開口,表情冷淡:“……父親帶走寂殺兄長的理由,大概和讓月人成為您學生的理由一樣。”
當時,永晝讓淩千翼留在龍界的條件是,和斬月人·梅農維拉一起成為阿尼爾·狄奧多的學生。淩千翼對此本來並沒有多想,但在得知狄奧多的真實身份後,他卻不得不重新考慮父親這麼做的動機。
狄奧多的前身——斯瓦羅·狄拉索瓦,是殺害斬月人母親的凶手,事後,斯瓦羅曾親赴骨刃王城坦白自己的罪行,而斬月人不知道這一切,甚至……聆藍·梅農維拉也不知道這一切。可是,永晝卻通過自己的途徑得知了這一事實,他沒有輕飄飄地放過它。
他選擇讓斬月人和狄奧多建立更深的關係——建立在隱瞞與欺騙之上的關係。
他知道狄奧多無法拒絕斬月人,卻依然用向淩千翼提出的條件來掩飾自己的意圖。
他知道一旦梅農維拉父子得知狄奧多的身份,龍界聖域的平衡與穩定就會被徹底打破。那層師生關係裡埋著牽動龍界安危的炸藥。
而引動這炸藥的開關,就握在他的手裡。
高坐“第一光明天”神殿之中的神祗,並不會因為龍界的相對獨立就放鬆對它的控製。
這次帶走雪寂滅,恐怕也是一樣。他治愈了雪寂滅和冰河近乎致命的重傷,將他們安然無恙地送回龍界,同時不忘體貼地給龍神蒼樓·狄拉索瓦寫封信。
他要的是龍界異類——骨龍族首領欠他的恩情。
他也要龍神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這個男人……
講完這一切,淩千翼再次沉默了下來,指節不知不覺已經緊握發白。
——如果說,他期待的就是有一天我也會像這樣冷血地謀劃著……所謂的……
“光明神從來都不想讓你變成和他一樣的人,小淩鳥。”
鬼刹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闖了進來。淩千翼聞聲回頭,卻隻看到某人毫無表情的側臉。風係神聖巨龍出神地看著窗外,平平道:“他知道你沒有那個腦筋,計劃不了三步以外的事。他知道成為優秀主神的道路不止一條,而曾經的你不在任何一條上。但他明白你以後作為光明神必須受人尊敬,所以他希望你在濫好心的同時也稍微學會一點月人胡來的本事。總而言之,他很愛你。”
一瞬間,淩千翼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個任性胡鬨的三歲小孩,而跟在鬼刹“總而言之”後麵的四個字尤其讓他不能忍受。來這裡之前已經堅定了的、回到光明天請求父親幫助神洛的念頭突然之間顯得非常荒謬。
房間另一邊,狄奧多歎了口氣:“白沙瓦涅們總是知道得太多。”說完後,他又無所謂地輕一聳肩:“而這個白沙瓦涅又一點都不懂委婉。”
“我懶得委婉。”
話音未落,墨綠發間的耳墜突然輕輕一晃,立即,鬼刹·白沙瓦涅像一隻風箏一樣輕飄飄站了起來,寬大的草綠袍服水草般悠悠垂落。他慢吞吞地走向門口:“該說的我都說完了,斯瓦羅,現在我有點彆的事情。再會。”
淩千翼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又閉上了,狄奧多卻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動作,揮著手說:“那你代我去送送神聖風龍大人吧,千翼,有什麼事情不妨留到下次再說——但我很懷疑還有什麼是我沒聽說的。”
鑒於此前坐在這個房間裡的人是鬼刹,淩千翼也有同樣的懷疑。
一直以來,他都知道阿尼爾·狄奧多德高望重、深受信任,龍神經常私下谘詢他的意見,神聖巨龍中,就連天輪·弗朗明戈都對他禮敬有加,鬼刹也和他私交匪淺。但是,作為學者的他和鬼刹關係很好,與作為老龍神的弟弟、現任龍神親叔叔的他和鬼刹關係很好,給人的感覺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因為鬼刹也是特殊的存在。
掌控所有情報之後,作出獨立於所有人的判斷,白沙瓦涅家一直都扮演著這樣的角色。他們是遊離於水晶宮外的風,無影無形,無處不在,不為人所知地維係著龍界的平衡——必要的時候,甚至站在龍神本人的對立麵。
在許多事情上,我的責任隻是無條件地信任鬼刹。蒼樓·狄拉索瓦曾經這樣說。
這一次,這個被年輕龍神無條件信任著的人,又知道了些什麼,隱瞞了些什麼?遊動在風中的錦鯉,將怎樣的點滴碎片送進了他的狼牙耳墜?考慮著這些問題,淩千翼儘管不情願也得承認,即使自己贏得了與鬼刹每一次對弈的勝利,卻從來都無法真正捕捉他思考問題的軌跡,這就是所謂的……“無法計劃到三步以外”嗎……
一陣冷風裹挾著塵土吹過來,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鬼刹的聲音從台階下傳來。
“你對水墨·赫拉茨有什麼看法,小淩鳥?”
淩千翼下意識地開始回答:“她非常聰明,總是能迅速掌握形勢,如果不是因為眼睛的顏色,我有時候甚至懷疑她是白沙瓦涅家族的私生女。性格方麵,即使她善解人意,也不會通過常人能接受的方式表達出來,你可以說她很古怪,另外——”
觸到身後一刹的停頓,鬼刹輕一側目,鳳眼灼然。
“另外?”他尖銳地反問。
淩千翼沉默數秒,終於抬頭坦白地說:“——她野心勃勃,極其固執,而且有一種……我不好形容的自我毀滅傾向。”
“所謂的‘不好形容’,”鬼刹的唇邊牽起了飛塵般輕小的弧,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猜是讓你覺得有點害怕。”
出於自尊心,淩千翼幾乎已經張開嘴打算反駁了,但卻隨即沮喪地發現自己不能反駁一樁事實。於是,他隻是輕輕哼了一聲,從鬼刹身邊走了過去,後者眼底罕見的尖銳光芒早就消失了,懶散地眯縫著眼走在了他旁邊。
“不用覺得丟臉啊,小淩鳥,我認識你已經有兩百多……呃,或者有三百?還是說竟然已經有五百年了?算了,這麼麻煩的數字還是忘了它吧。我知道你腦子裡塞滿了既美好又傳統的念頭,既不能認同無所事事地打發時間,更不可能欣賞在執念的驅使下偏離常軌——換言之,你在鄙視我的同時,對水墨·赫拉茨也沒什麼好感。”
淩千翼像被刺了一下:“鄙視你是沒錯,可是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