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玉抱著她上了回程的馬車,然後將一碗參湯給她灌了下去,護住心脈。而她則像是失了魂魄的玩偶,任憑寧玉擺弄,不說不叫,臉上維持著離開天牢時攝人心神的笑。
車子經過十裡桃林,經過繁華的花釵粉巷,或青白,或嫣紅的燈光透過薄薄的車門簾滲進裡麵來,瞬間變得如霓虹般奪目耀人,明而不亮,豔而不俗。夜妖嬈呆呆的看著出神。
記得前些年也見過如此美麗的夜景,五彩斑斕的顏色映上漆黑的夜空,刹那夜幕仿佛被扯開了個大洞,天外各色的美景灑向人間,美輪美奐。無人的小院中,清清爽爽的,而她就站在那空曠的中央。再過不久,就是十六歲的生日,十六歲的生日到了,她的新郎就會騎著高頭大馬來迎接她。
那個人,堅忍傲拔、自持謹慎,在前世女子眼角上留下一顆淚痣,為的是今世來儘未了的情緣;那個人,眉宇軒軒,目光炯炯,通身高貴清華,隻看她一眼,便將芸芸眾生中的她認了出來;那個人,會說普天之下公子我不認識的東西怕是不多,偶爾也會唱上一首女子的歌來,也能很好聽很好聽……
她木然的坐在車內,忽地聽到急促的刹車聲,身子向前一趔。
妖精小心了。寧玉在一旁護住,小聲叮囑。車外的仆從呼呼啦啦的跪了一地,一人急忙上前,掀開車門簾道,王爺,前麵是皇上的車輦。
寧玉挑了挑眉毛,顯然也沒有料到自己的這個皇兄怎麼會出現在昌邑城中。
然而隻是片刻,他便又恢複到了往日的神態,眼睛看了看身邊的女子,笑得愈發邪肆。
妖精,看來我們還是要會一會那個人了。我是無所謂的,隻怕是你又要難受上一陣了。不過——不過,之後就都會好的。一切都莫要掛懷,好不好?
妖精,聽到了便回答一聲。妖精?
寧玉把她按在心口,連問兩聲。夜妖嬈稍稍恢複些神智,隨即乖巧的點點頭。她知道寧玉是對自己好的,即使知道了她的真麵目仍舊對她好的人不多,如今趁還活著的工夫,能報答就報答些。
兩個人片刻之後,攜手走下車來。
這是路上的行人已經不多了,大多數觀看百花宴的人都在亥時往家趕,如今街道兩邊隻剩下零零落落的小販和大批護衛、士兵。
眾人看著車中走下兩個妖冶至極的人物,頓時空氣都變得凝滯起來。寧玉還是不羈狂放的樣子,風華略失幾分,但與夜妖嬈亂人心神的色相倒是相輔相成的很。二人下得車來,雙雙對著麵前鮮黃色的華麗馬車跪下身去,口中道。
小王寧玉,叩見武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民女夜妖嬈,叩見武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緊接著,黃色馬車中傳來一陣清朗的笑聲,年輕的皇帝縱身躍下車來,沒有仆人的攙扶倒是更顯得器宇軒昂,大氣磅礴。
寧玉快快平身,朕知道你身子不好,不是早就說過不要行這種大禮了麼?皇帝音色清澈,聲聲道來,到讓人覺得親切近人。
夜妖嬈咬緊牙關,使力從地上站起身來,立在寧玉身後。龍顏不可窺視,從始至終,她都是溫順的低著頭的。
東籬,你也下來吧。我們同寧玉一起賞賞這春日夜景可好?讓乎婭也下車來,病了那麼久,透透氣也是好的,不要將她約束的太嚴了。嗬嗬嗬……
他說完,眼神似有似無的飄過夜妖嬈,嘴角沁著一抹笑。
夜妖嬈聽到了如此熟悉的名字,本是天天從自己口中呼喝而出的,可在此時聽來卻覺得那麼陌生。明黃色的車簾中探出一雙修長卻布滿疤痕的手來,手指向外一劃將車簾分開來。
夜妖嬈低著頭,隻見一雙墨色金邊的朝靴踏了出來,布料上乘,是出自江南大家的橫紋錦緞。長長的衣擺在腳麵一掃垂下來,亦是月白色鑲了金邊的橫紋錦緞。這人立在原地不動,旋過身去,緊接著迎下一雙淺粉色手繡緞麵布鞋,一雙白玉般的手輕輕的提著裙擺,那深衣長裙通體潔白,微有些輕粉色斜斜的打出了幾分花紋來,華貴而不失質樸,與那身旁的月白色長衫如同天造地設一般,匹配無雙。
周圍突然變得那麼靜,站在街邊觀看的百姓也都像夜妖嬈這般,屏了呼吸,滯了眼神。
她不作他想,惟覺心中苦澀難耐,胸口一陣陣翻上血腥氣,衝的整個人失了從容,而許久不曾掉下的淚仿佛滑入口中,滿腔的鹹澀。
東籬終是得償所願,而對一個小小的青樓妓子失了耐心。本也知道,他原是遭人陷害,心灰意冷,多年過去後,想必是皇帝終於弄清了事情的真相,還了曾經的乎婭公主一個公道,故而東籬解開心中鬱結,與那第一美人雙宿雙飛。
這才是戲文中的情節吧。才子佳人,百年好合……而那遭了騙的下堂妻,終是如何,怎麼始終無人關心呢?
想罷,她覺得肺腑透涼。
夜妖嬈罪孽深重,身邊一乾人等終因自己先後死去,她雖無心害人,可依舊雙手鮮血,淋漓可怖。
她想起當年曾給東籬唱的那首歌,張了張口,卻一下子忘了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