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妖嬈本想躲在眾人之後,不管怎樣都要在堅持一會兒,活著是她最大的願望。可現在,她卻瘋一般的催馬衝向血氣翻滾的戰場,周身都散發出濃鬱漆黑的悲傷。
她看清了所有人,卻沒能看清自己。
安彤在一陣皮肉撕裂的劇痛中清醒過來,朦朧中覺著被人捧在了掌心。那隻手是溫熱的,帶有些粗糙的掌紋,仿佛也是做過多年的粗活。那人身上的氣息也是熟悉而舒適的,聞得久了不由得便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覺。想著想著,他就朝著味道的方向側了側腦袋,用力撐開雙眼。
他看到稠密的頭發,樸素的發髻,瘦削的肩膀。
一瞬間,少年的全身都疼了起來,從內到外,疼得委屈不甘,直想放開聲來哭泣。
他張開口,顫顫巍巍的叫,“娘……”
負著他前行的女子忽然僵直了身子,繼而雙臂又將他攀緊了些。
“你聽話,咱們馬上就到家了。”
他認的那女子的聲音,頃刻間就無比安心起來,順從的不再說話。
小木見過許許多多的戰場,哪次他們兄弟都是遊刃有餘。此役一過,方知什麼叫做“捉襟見肘”。
他們七人趕到蒼鷹穀的時候,天已黑透,無奈之中摸黑將一切準備就緒。天光漸亮,七個人仿佛到地府走了一遭,渾身上下沒有哪一處是不疼不酸的。
時辰一到,蒼鷹穀中仿佛百萬雄師喧騰而過,幾聲尖利的鳴叫聲化作團團刺目的煙火,儘管戰鬥倉皇,那光還是如盛世節日一般繁華熙攘。
他愣愣地看了很久,遲遲不願回過神來。
“何人釋放軍營燈火?”陳安塵的厲喝如當頭棒喝,七人頓時清醒。
小木眼光閃亮,閃身欺近,握住了陳安塵的手,笑得如癡如醉。
“公子呢?夜老板那裡就要頂不住了。”
陳安塵冷哼一聲,“馬上就到。你們的煙花放得真是時候。”
誰也沒有生氣,饒是一臉冰霜的陳安塵在聽到夜老板頂不住了的時候,也窒住了呼吸,心頭被猛地一揪。
“她怎麼樣了?”
“昨夜還好,現在就不知道了。”小火如實答,邊說邊騰身上馬。
“我們先走一步,護夜老板周全。”
陳安塵望著幾個人快速消失的身影,喉中略微有些酸苦。然而又不能怎樣怨天尤人,千錯萬錯不過是自己的錯。
將近一個時辰的奔馳過後,小木終於看到了夜妖嬈的身影。
她背著一個長出她許多的人在眾多搏殺的士兵中前行,完全不顧安危,就那麼傻兮兮的緩慢移動。
小木咧了咧嘴角,忖道,人命當真是不值錢了,由得她這般糟踐?!他立時調轉馬頭,躍向戰場正中。
眨眼工夫,小木便到了夜妖嬈的麵前,閃動著一雙細長的眼睛,歡快的道,“夜老板!東籬公子馬上就要到了。”
夜妖嬈歡喜的神情閃略而過,一把將背後的人塞給了小木。
“快帶給東方!”語畢抬頭,她依稀看見了東籬騎著高頭大馬,疾馳而來的樣子。同時,也聽到了絕望在命運裡獰笑的聲音。
夜妖嬈閉上眼,腦中逡巡而過的是年少時自以為苦難艱澀的時光。
那些時光裡,有痛苦無奈,有寂靜安寧,如今唯一記起的確是東籬守在身邊時,緩緩淌過的熨帖和溫暖。過往的自己不曾留意,任著歲月磨蝕侵襲,冷了許多人的心,更害的那人苦苦等候。
這世上,誰的愛可以永不熄滅,經過風霜雨雪春秋冬夏?
這世上,誰的愛可以不求所得,任憑命運顛倒造化弄人?
她盼哪盼哪,誤識了良人,錯過了深情,放棄了守候,直到幡然醒悟的那天,她又要失卻今生麼?夜妖嬈殺過人,救過人,愛過人亦恨過人。自私過也無私過,生過死過,聰明過糊塗過。可是,當所有人都以為她不再是她的時候,天底下總還有那個人聲聲喚著:宋引章、宋引章……
她的淚轟然而下,洶湧翻滾間,似乎是要將身體裡所有的不甘流儘。而東籬的樣子卻在滂沱的淚水中漸次清晰,一顰一笑都清晰如昨。
他帶了碧玉額冠,素來鬆散的頭發平整的束在冠內。額頭、眉眼、鼻梁、嘴唇,都是舊時日裡她反複打量的樣子。隻是在這個時候,這一切都散發出熠熠的光華來,逼人的氣息壓得戰場上瞬時靜謐下來。
他穿著藏黑團秀的袍子,衣袂翻飛而至仿佛踏了五彩流雲。所有的人都被這個突然闖進的男子震懾,他的人和他的馬從出現的瞬間,似乎便已經成為傳說。
這時候,夜妖嬈傻傻的笑了,端著一副淚流滿麵的臉,笑出了聲響。
她想對著廝殺的人群高喊,這人是為我而來——然後便同每一個待嫁的姑娘一樣,看著麵前的兒郎醉酒般的酡紅了臉頰。
然而她張了張口,感到的卻隻有套馬索勒緊脖頸時,扣入血肉的疼痛。
就在她抱起安彤的瞬間,布林葛生手腕一揮,那個帶著根根細爪的套馬索便抓緊了夜妖嬈的脖子。這女子做戲慣了,從頭至尾竟然無人發覺。
套馬索韌性極好,索扣處又有數不清的細小鐵爪,一旦被製住,便唯有束手就擒。若是遇上烈性的馬兒,但凡那騎手使些力氣,馬兒從脖頸開始的一層皮肉便會被生生扯下。
她往日同宋寧墨一處久了,知道的甚是詳細。
於是,漠北正晌午的陽光下,戴著麵紗的女子安靜的站在伏屍遍野的戈壁上,不說不動。過了一會兒,有人見她哭泣卻又彎了眉眼,喜怒嗔癡一概從這張臉上流轉而過,如癲如狂。
東籬的眉心突突跳了幾下,叱馬站定。他的一雙眼早就尋到了那人,可戰局繁複,葛生的一把長刀早已明晃晃的架上了夜妖嬈的領口。
他的身後是近三萬中土戰士。
他的麵前是岌岌可危的漠北城池。
和,一個心心念念的夜妖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