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淺歌於自己祖母的葬禮上接待了一位奇怪的賓客,在天空飄起細雪的時候。
那位男人有著薄薄的嘴唇還有淺到極致的眼瞳,乍一看上去就冷的令人發怵。蘇淺歌從沒接觸過這等敢給她臉色的人物,硬著頭皮問話,得到的也隻是短短的幾個字,語氣裡帶著冬天的寒氣,腰上卻係著塊繡著兔子的手帕。
“敢問公子尊姓大名?”她想著許是哪家被打發過來的小輩,或是祖母故人的後人。
“無名無姓,姑娘叫我千雪便是。”
蘇淺歌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想著好似在哪裡聽過,千雪這個名字有些秀氣,不應當是一個男人的名諱,但既然麵前的人這麼說了,她也就順著這麼說下去。
“千雪公子,若是不嫌棄,便請進來坐上一坐,喝上杯熱茶吧。”
“不必,”男子冷冰冰地說,他自來時就站在門外台階下,從小廝去通報到蘇淺歌來的這一段時間裡肩膀上都積了一層薄雪,卻絲毫沒有打算進來的意思,“蘇錦錦……你的祖母,可曾提過我?”
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稍微遲疑了一下,仿佛那個名字不能被提起。
“公子……可認識我祖母。”
“我與她是朋友。”千雪用他那淺色的眼眸看了她一眼,重複道,“我是千雪,自北方來。”
蘇淺歌眨巴眨巴眼,終於記起為什麼這個名字這麼熟悉。
那分明就是她自祖母嘴裡從小聽到大的故事的另一位主角,而在臨走之前,祖母還拉著她的手說,讓她把箱子裡的花燈拿出來,給那個人。
那個會從北方踏著雪,一直走到門前的人。
那個人就是千雪。
“公子還請稍等,我去將東西拿來。”
蘇淺歌提著裙子就風一樣的跳過門檻,跑進府裡去,最後提了個灰撲撲的花燈出來。
那花燈有著肉眼可見的被時間腐蝕過的痕跡,樣式放在當下隻會令其他小姑娘們搖頭嘲笑。但千雪接過它,用手撫摸著那上麵被保養過的痕跡,沒有露出半點嫌棄的模樣,嘴角甚至扯起一個微弱的弧度出來。
他向蘇淺歌道了謝,提著花燈轉身想走。
“公子還請稍等,”蘇淺歌叫住他,“公子,我大祖母……也就是我祖母的姐姐,她時常向我提起當年的事情。”
“公子難道不想聽上一聽嗎?”
“故人之事,何須再提?”千雪抬腳要走。
蘇淺歌跟上去,半分不讓:“公子若是不聽上一聽,淺歌以後可就再也沒有機會給公子講了!”
蘇家大小姐蘇錦錦於元宵燈會上遇見了自己的夢中情郎。
彼時她正在丫鬟小廝們的簇擁下跟著自己的同伴們往路邊的小攤走去。上麵擺著的花燈好看輕巧,想要什麼花樣都有,對於姑娘們來說吸引力不亞於城裡最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還有隨著時令剛新鮮出爐的金銀首飾和脂粉。更何況一年也隻有這麼一次買花燈的機會,每個姑娘都要買上一個。
但當時正值各酒樓大顯神通的時候,人們簇擁著往那邊湧去看熱鬨,擠來擠去,蘇錦錦便跟其他人走散了,等到她最終到達攤子麵前時,隻能對著上麵擺著的花燈歎氣。名門大家的小姐出門哪有帶錢的習慣,都是看中什麼東西就叫丫鬟小廝們買下來,蘇錦錦這次出門為了方便更是掏空了衣袖,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
她甚至買不起一個最便宜的花燈。
蘇錦錦長到這麼大哪裡受過這種委屈,站在那裡臉紅一陣紫一陣,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來找她,最終惱羞成怒,氣呼呼地離開了。
她為了走得更快些,便選了人少的巷子,等到夜風吹過冷靜下來時,才發現自己走到了河邊,燈籠晃蕩著帶來微弱的光亮,而遠處是正在遊行的花車。美豔的姑娘們在上麵甩著手帕,還有著美妙的笛音琴聲,還有震天的鑼響。
蘇錦錦靠著柳樹坐下來,一邊往河裡丟石子一邊自言自語。
石子丟完了,她便去摳柳樹的樹皮,情緒還沉浸在站在花燈攤子前沒錢買花燈的窘迫中。
“姑娘。”有人喊她。
蘇錦錦被嚇得一個哆嗦,慌亂中手被柳樹擦得生疼。
“誰!?”她循著聲音望去,看見有個男子一身白衣,就站在身後不遠處,“你喊我作甚?”
“萬物皆有靈,無論如何,還請姑娘不要拿柳樹出氣。”
蘇錦錦把手收回來,給自己辯解:“我就拿指甲在上麵印了幾個印子。”
“那它也會疼。”男子走上前來撫摸那個柳樹,也因此走到燈籠朦朧的光裡。
這也因此叫人看清了他如墨般的眉眼還有白皙的膚色,還有同樣色淺的嘴唇和眼眸。
看著倒不像是壞人。蘇錦錦這麼想著,膽子大了些。
“我看你不像本地人,你從何處來?”
“北地。”男子連看都沒看她,繼續摸著柳樹。
“我叫蘇錦錦,你呢?”蘇錦錦走上前去,好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你這是在做什麼?”
“千雪,”千雪終於把手放下來,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跟它說話。”
“樹也會說話?”
“有靈之物皆會言語。”
奇奇怪怪的人,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江湖人士?蘇錦錦這麼想著,回過神來卻發現千雪已經走出三四米遠。他走路悄無聲息,就像來時毫無存在感,若不是衣服在黑暗中顯眼加上蘇錦錦仔細留意,還真叫他走了去。
“欸,你……”蘇錦錦提著裙擺跑上去,“千雪少俠,你且等等我!”
“我不是什麼俠客,姑娘一人在外,還是儘快找到自己家人安全些。”千雪這麼說著,但還是停下來等她。
“我若是能自己找到人,那還用得著自己一人待在哪兒嗎?我看你長得不像壞人,又能跟那柳樹說話,不是江湖俠士是什麼?你們江湖俠士不都是劫富濟貧,路見不平出手相幫的嗎?那你也知道我現在獨自一人危險的很,不如就幫幫我,就算我欠你一個人情,我能幫上忙的地方儘管叫我。”
“那時候她真是聒噪。”千雪清清冷冷地說。
“祖母說她每次聽你這麼說都要朝著你做鬼臉。”
“確實如此。”
談到蘇錦錦後千雪的話變得多了些,也不再那麼讓人覺得寒氣逼人,隻是蘇淺歌還是能感受到他周圍有著看不見摸不著的屏障,由這個男人親自建立起,誰也無法打破,他也不想走出去。
“不是長得好看的就是好人。”千雪微微歎了口氣,大概在想著蘇錦錦很容易被有心之人騙走,“我有些本事,但確實不是江湖中人。人情不嫌多,我幫你便是,莫要再吵了。”
他說話聽起來毫無邏輯,但卻把蘇錦錦的每個話頭全接了下去。
這可跟其他人不一樣,其他人都隻接蘇錦錦的最後一個話頭,千雪的這番操作讓她更加開心。
“你剛剛說你從北地來,我聽哥哥們說,北地終年飄著大雪,人們出門的時候一腳踩下去雪就到了膝蓋,放眼望去全是白晃晃的一片,有的時候風還刮得人臉生疼。還聽說北地因為太冷,人們要喝水都要先把冰融開才行,不抓緊的話眨眼就又變成冰了,他們還每隔一段時間就進山打獵……叫什麼千什麼山?”
“千雪山。你哥哥說的沒有差錯。”
他突然停下來,向路邊走去。
蘇錦錦差點沒刹住步子,跟著慣性走出去一兩步才調整好自己的路線跟上前去。
路邊有一個不起眼的小攤,攤主把自己裹在厚實的袍子裡不露半點皮膚,以此來抵禦寒風。
他選的地方實在是偏僻,有縮在黑暗裡,絲毫不起眼,要不是千雪走到近前蹲下來看他賣的東西,蘇錦錦還不一定能發現這個。
“你乾嘛呀?”
“給你買個花燈。”千雪正好在她湊過去的時候站起身來,手上提著個灰撲撲的花燈,“莫要再因此拿彆的生靈出氣了。”
那花燈委實不好看,跟蘇錦錦看中的花燈相比就像是鄉下來的窮小子,土裡土氣,沒什麼能拿出來炫耀的地方。攤主也沒想到有人買他的東西,從瞌睡中醒過神來,象征性的要了幾個銅板,便繼續睡覺去了。
“這個……大伯,天冷地涼,你莫要在這裡睡,當心受了風寒。”蘇錦錦提著花燈提醒他,“那邊燈火透明的,你去那邊,買的人多些。”
“走了,出門在外萬事小心,少跟陌生人講話。”
“你之前也跟我素不相識,怎的不見你跟我說這話。”
“我是正人君子。”
“那那賣東西的大伯就是壞人了?”
千雪不說話,隻是拉著她加快了步伐,走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邊兒上才放手。
“她總是沒什麼警惕心。”千雪摸著灰撲撲的花燈,說道。
“倒也不算壞事,祖母人緣一向很好,都願意與她結交的。”
“很多。”千雪看了一眼門內,裡麵仆役們招呼著賓客,將帶來的禮品搬走,“我沒拿什麼東西。”
“祖母說了,千雪公子來了便是好事。”
“嗯。”
蘇錦錦最後被安全的送回到了府上,被急得團團轉的仆役們圍起來,翻來覆過去的檢查了好幾遍確認他們的大小姐沒事,才最終鬆了口氣。而這時蘇錦錦才有空去看原來千雪站著的地方,發現他早就悄無聲息地走了,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個花燈被她珍重的放在房間的箱子裡,甚至連自己的貼身丫鬟都不讓碰,自己每隔幾天拿出來小心翼翼地弄掉上麵的灰塵,生怕用勁兒用大了把它弄壞。
所幸沒過多久,千雪就來尋她了。
那是在一個有著春天氣息的清晨,窗外的樹枝抽出了嫩芽,風也變得暖洋洋的,還帶著讓人無法拒絕的溫柔。
蘇錦錦趴在窗邊數著枝子上有多少顆小芽,眼角瞥見有白色的影子落下來,落在地上發出輕巧的落地聲響。
是千雪。
“好久不見。”他向她打招呼,手裡還拿著油紙包的嚴嚴實實的綠豆糕,“吃麼?”
“當然吃。你最近在做些什麼?我聽其他家的小姐說這城裡來了個仙人,每天站在街上光喝個露水就能活,衣服不用洗就能白白淨淨的,還長的特彆好看,一看就是練武的人。”蘇錦錦拿過來趁著熱乎拿了一塊綠豆糕放進嘴裡含著,又不停的說著話,腮幫子一鼓一鼓,就好像變胖了那麼一點一樣。
“找人。我有時也吃點東西。”千雪看著她兩邊的腮幫子,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你多吃一塊放嘴裡。”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