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麼就咽下去。”
“為什麼啊?”蘇錦錦呆愣愣的問。
“不對稱。”
這個理由倒是讓人猝不及防,蘇錦錦好久沒動作,恍惚間想起他給自己買的那個花燈好像也是無論怎麼看都很對稱的形狀,嘴巴動了動,把綠豆糕全咽了下去。
這下臉就對稱的多,千雪滿意的點點頭。
“衣服有專門的咒語。我不練武。”他還是老樣子,有模有樣的把所有的話全都接上才肯罷休。
“這樣啊,那你找誰啊?”
“一個人。”
人多了去了,不說在這城裡,就算是在這府上我也能給你弄出來一院子。蘇錦錦這麼想著,覺得這人有一處不好,就是太傻,彆人問什麼才說什麼,不問那就不說。
“那這個人,長得怎樣,姓甚名誰呀?”她學著說書先生的語氣,拉長了自己的腔調,慢悠悠地說。
“不知道,不知道。”
“那你怎麼找?”
“想請你幫忙。”
“……”
“你欠我一個人情。”
“……好。”
“若是當時不去找她便好了。”千雪說道。
這時雪有越來越大的趨勢,有頭腦靈活的小廝打著傘過來給蘇淺歌擋雪,又給千雪拿了一把。
此刻三人站在雪地裡,追憶起幾十年前的往事。
“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果,祖母倒是說,幸虧你去找她了呢。”
“是麼?”
“平常家的小姐們待在深閨裡,哪兒有我祖母那般驚奇的往事,整日坐在閨房裡對著還沒繡好的手帕歎氣。我啊,倒是瞧不起她們那般把大好的時光白白耗費掉。”
“平平淡淡倒也是一件好事。總好過有的人運氣不好,便隻能待在其他人的回憶裡頭了。”
“清湯寡水的日子哪裡比得上鮮衣怒馬快活。”
“不,”千雪的聲音更加的冷,“是我害了她。”
蘇家家大勢大,短短幾天就找到了千雪要找的那個人。
得到的消息說那人正躲藏在城外破敗的寺廟中,已經逗留了一些時日,每天晝伏夜出,行蹤古怪的很。
“那就是你要找的人?”蘇錦錦也跟著一同上路,她馬術倒是不差,在馬背上坐的穩穩當當,“你這是跟那人有什麼恩仇要解決?”
“是。沒有恩仇,隻是個熟人。”
“那我是不是能見到說書先生嘴裡的那些,醉酒當歌的畫麵啊?”
“我不喝酒。”
當他們到達那座廟宇時,正好看見那穿著黑鬥篷把自己蓋的嚴嚴實實的人站在門口,等候已久。
千雪下馬過去跟人交涉,而蘇錦錦站在原地看著。
“怎麼能說是公子害了她?”
“若不是我,她能找個好人家,也不用孤獨終老。”
“……我聽說祖母年輕時確實跟過一位男子出去闖蕩江湖,見識了不少人和事,也結交了不少朋友。等她幾年後回來的時候……”
“名節已毀,無人敢娶。”
“祖母倒是說她還不願意嫁那些榆木疙瘩。”
“她是清白之身,隻是流言蜚語比明槍暗箭更加可怖,我本不應去求她的。”
“那天之後發生了什麼事,還請公子細細說來。”
千雪是北地峰巒孕育的山靈。
他由那千雪山孕育而生,自然也能夠知曉山的喜怒哀樂,待在長年累月刮著狂風的山內,百無聊賴地過著日子。然後突然有一天,千雪山告訴他,告訴自己孕育的孩子,說,你該出去走走,幫我見個人,找一樣東西。
彼時山的情緒一天天的低落下去,連帶著住在雪地裡的兔子和狐狸還有山腳下的人們也不好過起來。千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卻明白山的情緒一定與要他去辦的事情有關,便答應了。
於是他穿著一身白衣,頂著人們驚愕的目光從千雪山走出來,走出北地寒冷的冬天,走到繁華的人世中去,也走到蘇家所在的城裡來,踩著元宵節熱鬨的鐘鼓聲,按著山告訴他的去尋找那個人。
隻是人對於他而言都長得一個樣子,實在是辨彆不清。他待在城裡直到春天帶著滿城的嫩芽還有含苞待放的花苞走過來,也沒有找到山叫他找的那個人。
於是他便去找了蘇錦錦。
然後就像蘇淺歌知道的那樣,他找到了那個人。
“彼時我與那人交談,正在交接東西的時候,突然有人闖了出來。”千雪說。
那是躲在一旁蓄謀已久的刺客,他身手敏捷,但還是被兩人輕巧躲了過去,一擊不中便想著開溜,卻又不甘心如此敗退,便用了暗器打在那被層層裹起來的器物上,趁著他們手忙腳亂的功夫逃之夭夭。
千雪就隻能看著那東西裡頭白色的氣慢慢的飄出來,鑽進離著它最近的蘇錦錦身子裡頭。
那件器物裡頭盛著的是這世上最冷最冰的寒氣,本應當讓千雪以山靈之軀帶回北地,好用來療養千雪山,但是事情出了差錯,承載寒氣的人倒成了蘇錦錦。血肉之軀受不了那溫度,蘇錦錦彼時便覺得渾身劇痛,再醒來時已是滿頭白發,渾身冰冷。哪怕屋子裡點上五個燒得正旺的火盆,她也隻會蓋著被子喊冷。
那冷就如千雪山常年不化的積雪還有深達幾尺的堅冰,非尋常之物可以融化。
“我知道一個法子。”千雪於深夜造訪,站在床頭對她說。
當時蘇錦錦並未睡著,她睡不著,太冷了,也太疼了,連哭都沒有力氣。
她哆哆嗦嗦的看了千雪一眼,沒說話。
“深夜造訪,叨擾了。”千雪對此事深感內疚,又想著在人世,男女之間不應太過親近,便猶豫了好些時候,才走上前來,把手放在蘇錦錦的額頭上。
他催動自己體內的法力,把那寒氣壓製住。蘇錦錦霎時覺得好受了很多,終於朝他露出一個笑臉來。
“我就說你是仙人嘛,這麼快就把我治好了。”她掀了被子就要下床,卻又被千雪塞了回去。
“我隻是用法力暫時壓製住你體內的寒氣,若是想徹底根除,還需要很長時間。”
“那我跟娘親說去,就叫你來當我的大夫……”
“蘇錦錦,”千雪打斷她,把頭低下去看床下麵那塊影子,“我並非凡人,是千雪山的山靈。此次下山就是為了把那現在呆在你體內的寒氣帶回去為千雪山療傷……也隻有它才能把你體內的寒氣給驅逐出去。”
“但是你把寒氣封印住了呀……”蘇錦錦呆呆地說。
“我是山靈,依山而生,若是山死了,我也會沒命。我已經離開千雪山太久,如若再不回去,我……”
蘇錦錦落下淚來。她冷到極致的時候沒哭,疼到骨子裡的時候也沒哭。
但她現在哭了,眼淚擦都擦不掉。
“你真是個混賬東西。”她一邊哭一邊罵道,最後不管不顧的嚎起來,“我討厭你!”
“……抱歉。”
第二日蘇家主母就發現自己的寶貝大女兒消失的無影無蹤,就留下桌子上的一封親筆信。
信中說她身患奇疾,非凡間藥方能夠醫治。恰好她於元宵燈會上結識了在江湖行走的能人異士,此番不辭而彆便是跟著人家出去闖蕩,尋找能夠治好自己的法子。還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自己小時的趣事,又說些隻有兄弟姐妹間才知道的秘密,末了讓他們不要掛念,她已經長大成人,能自己照顧好自己。
此事在當時弄得滿城風雨,無論你是走在大街小巷,還是坐在茶樓酒館,就免不了聽到一耳朵關於蘇家大小姐蘇錦錦的事跡,也免不了說上幾句。有人說蘇家大小姐是個真性情,凡事跟著自己的心走;也有人說她如何認識到江湖俠客,深閨裡的小姐們可都鮮少出門,怕不是蘇家在掩蓋什麼;也有人說那生病怕不是在演戲,蘇錦錦隻是為了好跟自己的情郎私奔,又有人說蘇錦錦早已命喪黃泉,這封書信隻不過是一個幌子罷了。
城裡人們還在七嘴八舌的時候,蘇錦錦早已跟著千雪坐上了前往北地的馬車,並於幾日後到達了千雪山的山腳下。
那裡就跟她的哥哥們所說的那樣冷,水在呼吸之間就能結成冰,風席卷著雪拍在臉上,打的人生疼,久了之後又覺得麻木,感覺不到自己的臉。千雪抓著她防止她被風吹走,一步一步的進山裡去。
她整整五年後才歸家,帶著滿頭的白發和江湖的豪爽,能在酒桌上拿著烈酒喝倒一眾好男兒。
還有被永遠封存在記憶裡的,那段年少的心動。
“她本應當如你嘴裡說的那些小姐們一樣呆在閨房裡繡手帕……她本來不應當去那個地方的,那裡太冷了,她受不了。”千雪說。
“既然公子還是這麼想,那淺歌也不好多說什麼。”蘇淺歌呼出一口寒氣,從袖子裡拿出一本破舊的書,“這是祖母留在花燈裡的東西……前些天剛來的丫鬟不小心弄壞了花燈,這本書掉了出來,我想,這才是祖母留給公子的東西。”
那書的紙頁已經泛黃發脆,千雪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彬彬有禮地道了謝,抬腳離開。
這次淺歌沒有攔住他。
雪山的山靈於歸途中打開那本陳舊的書,在寄宿酒家的昏黃燈光下。
那上麵有著熟悉的娟秀字跡,一筆一劃地記錄著那五年的光陰。
上麵寫著千雪帶她走過的所有風景,還有兩個人一起的記憶。長年待在雪山裡總是會受不了,千雪總是會帶她出去轉轉,這上麵記的就是這些。有大漠裡頭肆虐的黃沙,還有在烈日下慢悠悠響著的駝鈴;有古道上斑駁的壁畫,還有洞穴裡先人的白骨和放在一旁的書簡;有趁著夜色浮上海麵歌唱的鮫人,還有泛著泡沫的海浪打上來的可愛貝殼,螃蟹在沙灘上留下一串足跡;還有江南水鄉的陰雨,橋下船夫拿著竹竿行駛在水麵;還有青樓花魁蠱人心神的演出,以及在那雙眼裡閃閃發光的獸瞳;還有劍塚裡靜默的兵器,以及各類人士的點到為止……
她隻字不提那些在千雪山裡枯燥無味的時光,還有那些手腳冰冷到動彈不得的日子。隻是寫千雪手忙腳亂的給她做吃食,整個人臟兮兮又一本正經的端上來之後才發現自己沒有放鹽,還有她給他縫的兔子手帕。
那行娟秀的小字最後獨占了一頁。
“此生不悔遇千雪。”
冰冷冷的山靈終於落下自己的第一顆淚,發出無聲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