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羊(修) 在過去漫長的……(1 / 2)

孤島 夏至和 6341 字 2024-03-29

在過去漫長的時光中,靖霖的每一天就是在自己的菜園裡做飯、乾活、睡覺、消遣,偶爾……出門充個電。隻是在過去的一周中,她的消遣幾乎都變成了參觀試驗體1389、和試驗體1389一起曬太陽、吹風聽雨。

1389似乎格外喜歡天空,大概因為她一直活在封閉的室內,從未見過天空的廣袤深邃。看著看著,她便出了神,於是一看就是一整天。她也特彆喜歡雨天,大概也從沒見過雨,所以一下雨,就稀奇地看著天空,好像想看見雨的來處。她會看雨水落下手上,順著小臂一路滑下去,可惜,她感覺不到。

她對聲音很敏銳,或者說,她很喜歡聽聲音。風吹過玉米地的沙沙聲,吹過窗戶的悶響,雨水落在地麵上的聲音,落在屋簷、打在窗戶上的聲音,對她來說都很稀奇。

她會被顏色吸引,會對著一麵牆,牆麵上光影色彩的變化。她喜歡鮮豔的顏色,明明對野外的生物來說,鮮豔往往意味著有毒,可她就是喜歡鮮豔的世界。靖霖常常看見她淺棕色的眼裡映出絢爛的光影,來自她喜歡著的眼前的一切。仔細想想,她從小活在研究院,除去黑灰白,器械的顏色、人的膚色、瞳色,大概就沒見過什麼彆的色彩了。也不好說,各種等著作用在她身上的藥丸試劑……她也會為它們的色彩而留神嗎?

她好像什麼都不懂,她的飼養員再好,也不敢讓她接觸太多外麵的世界,不敢讓她心裡有太多的向往、好奇。陪伴她二十年的,隻是玩具和書本。她學習外麵的一切,卻隻能活在紙墨黑白的牢籠中。

說起來……絢爛的色彩,會讓她想起幼時的書與玩具嗎?大概,色彩是象征著外界的一切,象征著她對外界的一切向往,更象征著一切她所知道的。豐富的顏色,或許會讓她感到親切的。

【我憐憫她,所以我觀察她的喜好,引導她的思維,我嘗試與她培養“親近感”。可是,說到底,憐憫是有限的,我隻是對她的思維好奇罷了。】

【說不準,我也沒比她的洗腦狂飼養員好多少。】

在1389僅有的二十年快樂生長中,她的飼養員總對她說,“等你三十歲,就可以出去看看。但在那之前,你不能出去,你必須聽話。”

一遍兩遍,正麵側麵,語氣輕重……從各種角度,各種方式,開門見山或者旁敲側擊,不斷的提醒1389,“聽話”。

哪怕是規則下的無奈,哪怕她給了這個孩子一個成為人的機會,也不能淡化她對1389一遍遍洗腦的痕跡。

【給不了她自由,為何還開化她?讓她成人,又不允許她成人,你究竟想怎樣對她?想她怎樣?你究竟為何養她?因為你看她是個人?還是更多地,是你自己心裡想要隻寵物?】

【你養她就像養寵物,你對她好是否隻是為了你自己?再多的愛,都以順你心意為前提……】

【你會自我感動嗎?為你“救”了一個人?為你“培養”了一個人?】

即使她可愛的三兒正大光明的做事,隻要是未經報備就主動做的,比如拿起玩具,比如吃一口飯,就會被說是“偷偷地”,“偷”,“瞞”,“騙”。

【跟我媽一樣。】

聯想起七百年前的記憶,靖霖難得又起了殺心,不過不是針對1389的,而是一如既往地對她自己。一頭猛獸在她心中橫衝直撞,它本來已經睡過去很久,已經被她壓製了很久,可還是稍有風吹草動就跳起來掙紮。

如今,她自然要平息猛獸的怒火。

很久以前她就在心裡作出保證,要保護好自己,讓自己不受委屈不忍耐,每一天都開心。

而且……

她明明知道自己飼養的供體活不過二十五,最後更是二十就被挖了心,卻還是騙她,“等你三十歲……”

其實她的原話更厲害一些,大概是“安分守己,看你的書,玩你的玩具,彆多惹事,等你三十歲,我可以考慮允許你出去一次。”

【如果她真的隻是你普通的孩子,她活到了三十歲,你會允許她出去嗎?你不會。你當然是個騙子,你不會平等地看待她,不會想她作為你的女兒,是一條與你平等的生命,你隻會想,她是我的女兒,是我的,我舍不得是理所應當的。我不強迫她,我隻問她願不願意留下。她若不願意,我就再問問,希望她回心轉意。實在不願意,我就罵她,打她,折磨她,逼瘋她。等她同意,再一邊說愛她,一邊繼續理所當然地想,我給她機會了,她自己選的,我根本沒有打過她……】

【“如果我打你了,那都是因為我身體不好,犯病了”,但如果你是因為犯病了,就根本不會把我往死裡打,你反而會收斂,你知道嗎?你的借口隻能騙騙你自己,根本騙不了我……】

心混亂的要失控,七百年,她心裡還是會燃起怒火,叫嚷著要被發泄出去。

靖霖忽然怔住了。

好像很久以前,她曾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心裡一片嘈雜混亂,最終隻彙成一種意念:對解脫的渴望。

她看著這“自己的”房間,聽著外麵人失控的怒火喊叫,門被砸得顫抖,隨時要碎裂。這房間裡每一件她出於自我意願得到的物品,都被從角落裡拿出來,擺在明麵上羞辱她,因為那是她“偷偷”買的。

是不被允許的,不該有的。她房間的布局從來不是順她自己的心意,隻要順心就被不斷的嘮叨,然後是打罵。那是她的房間,但必須要符合彆人的心意。

【這是我的房間嗎?】

她突然覺得很迷茫,這房間裡沒有一點她想要的東西,沒有一點她的意誌……她,她是誰?她自己的心裡,也沒有她的意誌。

【我不是我。】

【這裡沒有我。】

【可是……】在漫長的,呆坐著的沉默中,她心中絕望的焦躁終於一點點褪去,【我活著是為了什麼?我活到現在都沒有一點意義,可我還是活到了現在。我要讓我的一生就這樣結束嗎?這無意義的人生,被人操縱的人生,最終也在操縱中墜落?】

【那我活到現在,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的淚水止不住的滾落,心卻並不覺得悲哀,或許有,但她已經感覺不到了。她既然有自我的意識,就該為自己做一些事吧?不然……也太對不起活過這段時間的努力了。

【繼續活下去,活到這一生,至少能嘗到點自由的滋味……】

外麵的辱罵聲多了起來,母親一如既往地歇斯底裡,她已經能想象出母親的表情。

那是隨時可能出現的,有時看似平靜的母親隨意一轉頭就會帶著的,真正想要她死的眼神。那種恐怖的生死威脅,像紮穿脊柱的鋼針。

父親的聲音一如既往地震耳欲聾,滿是憤怒與不滿,大概工作又積攢了壓力,回家來找她發泄了。她從小就覺得,一切的苦難都是因為她做錯了事,可後來聽見父母的交談,才知道自己也許沒錯,隻是被人有意識的當成發泄情緒的玩具。

【太可笑了……】

她聽著門外的罵聲、打砸聲,眼淚落得更勤了。本能的悲傷侵襲著她,可她感覺不到。她的心難得這樣清淨,隻有輕鬆愉快的笑意。

【好,您說的都對……】她在心中漫不經心地應道,隻覺得這一切的憤怒與失控才是生活的意料之中。她的心溫和、坦然、釋然,像在說“果然如此”,還帶著點驕傲。

隻是念頭流轉間,不自覺地又帶上幾分嘲諷。

靖霖回過神來,笑了。

【最開始是想著三兒的,結果想著想著,竟然想到我自己頭上了……我這個,自私地對人發泄自己私怨的家夥……】她壓下心頭思緒,清理掉那些混亂的主觀思想,在心裡對飼養員道了句並不真心的“抱歉”。她心裡輕鬆了,思維又發散開來。

【是我不好……所以,你會允許她出去嗎?大概率,還是不會的。】

負麵的東西不會憑空消散,它既然產生了,就必須被處理。不然留在五臟六腑裡,在一次次失控中積少成多……會讓她醒過來的。

想起過去,她總覺得自己心裡惟餘感慨,可那個隱隱動彈的家夥卻提醒了她:時間會衝淡感情,但不會讓她的感情消失。

七百多年,固步自封。她總固執地不讓自己想開,讓自己與過去少一點和解。這樣,她才能多記得一點自己,少一點被時光衝刷出的麻木與迷失。

其實也有一點……不能想開。過去再合理,再值得原諒,受過的傷也是真的。她笑了,笑著正視所有的傷痕,正視那個從過去中走出的自己。

【哎,總該處理一下。】裝模作樣的歎了口氣,靖霖終於收起藏著心火的麵癱臉,露出一個由衷的、輕鬆的笑來。

她從躺椅裡起身,披著一身陽光的暖意,伸了個大懶腰。霎時間,柵欄上攀著的薔薇枝條竄的更遠了,揮舞的也更猖狂了。靖霖望著天空,難得享受的發呆,卻也分神操縱著外麵的枝條,處理了幾隻溜進迷霧裡的老鼠。

把老鼠丟出去,欣賞外麵人的模樣。

她心裡的怒火平息了,在這番殘忍之中,她被極大的愉悅了精神,卻也感到少許自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默念了幾遍,散去了最後的陰霾。陽光明媚,歲月靜好。心裡很靜,隻殘留些還在表麵翻湧的愉悅,她咧出一個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