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憎恨這個不正常的，有罪的自己。”

“可是人性本惡啊。先有惡，才有善。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人心中產生惡意是正常的，是沒有錯的。多少次反複的自我厭惡以後，我才意識到，我沒做錯什麼。”

“一個人傷害我，我不能覺得委屈傷心嗎？我不能覺得被背叛、覺得憤怒嗎？一個人要殺了我，我不能對他有恨嗎？”

“我能！我受到了傷害啊，受到傷害以後，覺得憤怒、覺得恨才是正常的啊！”

“也隻有在憤怒與恨以後決定向善，那才是善啊。”

“善不是天生，而是選擇。”

“所以我可以選擇向善，過往的一切傷害我選擇原諒。回想起來，我依然憤怒又悲傷，但我知道他們是愛我的，是會對我好的，我也愛他們。”

“人無完人，我原諒他們過往的傷害。”

“我沒辦法跟他們很親近，我本能的恐懼他們，無法信任他們，總覺得他們要突然變臉，要傷害我。可我不想恨，所以我選擇原諒。”

“但我這人到底不是很好，愛讓我接受了家庭與過去，但更多時候，我對人是沒有愛的。我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我們不一樣，三兒。我的心太渾濁，不似你，比光更清亮。】

“所以，我問你，對你的飼養員，對帶給你一切悲劇的研究所，對作為一切的根源的我，對你過往三百年的絕望與麻木，你心裡有恨嗎？”

1389的臉上失去了表情，她變得茫然空洞，眼淚滾落下來，視野模糊，她卻似無所覺，“有。我恨。”

悲傷一點點爬出不可見的深淵，吹滅了蠟燭的室內一片昏暗，她的心糾纏著她的臉。

朦朧間，她似是釋然地笑了，“我恨啊，但沒關係。現在的我很開心，所以，我原諒你們。”

黑暗中，靖霖望見1389隱約的輪廓，她難得開了個玩笑，“三兒，你是來超度我的嗎？”

“我很開心，謝謝你。但我和你的視角不同，我還是要認真地跟你說一句，對不起。這世上沒有如果，我就不說什麼如果能重來了。謝謝你，我看到了自己的不足，我會努力完善自己。我所作所為導致的結果，我隻能，也一定會儘可能的彌補。當你有想法，請跟我說。”

“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生日禮物……一些研究時有趣的成果，我總有些忐忑，又想讓它更有意義，所以多做了許多測試和調整，到今天才給你。”

“七百多年，我雖然閒著，也不怎麼研究異能，但我到底還是有研究的，我懂得比目前的你還是多了許多。所以我嘗試著……自己寫了一些結構。”

“閉上眼睛。”

能量緩緩地流淌，為1389搭建新的結構，也調整了她原有的結構。

“異能……說到底是使用能量，你說，如果能掌控世界該多好，那樣就能感知世界了。其實接觸那麼多異能以後，你幾乎做到了，很快我所做的這一切，對你也都不是難事，不過，既然我已經發現了，就不讓這些事折磨你了。我知道你想儘快的強大起來，我想做點貢獻。”

“這是解析萬物、重組萬物的力量，有趣吧？”

“然後……我給做出了開關，也做了一套……本來存在的神經係統。研究所裡有你的克隆體，我解析了它的……你可以理解成代碼，當然，沒有動它。”

“現在，你大概算是……完整了。一切就像真正回到了二十歲的那一刻，隻不過這一次，你離開了研究所，我替飼養員實現了她的承諾，你可以出去看看了。”

“主要是……我想，你也到了該出去的時候了，至於我……我打算出去看看。我想看看這個世界外麵是什麼樣子的，是否真的有其他文明？我想親眼看看，在宇宙裡地球是什麼模樣，反正……我也早不算是個人了。”

“我的人生有些可笑，我讓自己相信了命運，選擇性的信了。我看不見希望，所以隻好渴求命運的存在，我希望我一生中接二連三的失敗都是命運的錯，錯不在我。這樣我才能釋然，我才能放過自己。沒有命運，我已釋然不得……我是個頹廢的廢物罷了。”

“可你不一樣，你讓我也不一樣了。我人生中有過很多奇怪的願望，我還記得孩童時，我渴望躺在水底，仰望天空，但一直沒成功過。我的人生有過太多大大小小的願望，那些可以作為人生方向的願望都以荒誕結尾，但……我本來就活的很荒誕了，接下來，再荒唐一把又如何呢？”

“我生長在很久以前的過去，如今的這個世界……我總覺得已不屬於我了，我想出去看看，看看世界外麵的樣子。然後有一天，我會回來。”

“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那時，你可以選擇與我一起，或是獨自一人，如我一樣。”

“這個本子裡寫的……一些常識，防止你出去被人當外星人處理了，一些行為習慣，思維方式，也有一些口頭禪之類的……有些是罵人的，你自己看。”

“對這個世界的一切，你也辯證地看，對於人的惡意，你彆多想。這個世界是複雜的，可能會充斥著一些人的惡意，但你不必多想，你很好。你生在一個死局之中。命運禁錮著你，你該是一輩子活在暗無天日的科研所中，見不到天空的模樣，嗅不到空氣中泥土的氣息。你該是籠子裡的倉鼠，是模具裡的瓜果，你是死的，沒有個性的，沒有名字的。可是，我卻在這裡見到了你。你明白嗎？你是個奇跡。也許你什麼都不懂，但你是生命的奇跡，是掙脫了自己命運的奇跡。就算你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自己做了什麼，這一點也依舊不會改變。”

“你已是這世間不可多得的奇跡。”

“生日快樂。走了。”

一本本子被塞進了1389的手裡，她終於能睜開眼，但眼前的人已不見模樣。

她感受到室內輕輕的暖風，感受到座椅的柔軟，靠背的堅硬，感受到拖鞋毛茸茸的，腳踩在地上，感覺很堅實。

至於那溫柔的擁抱，落在麵頰上的輕吻，好像還隱約存在著。

光一點點鋪滿這一片菜園，冰雪消融，種子還沉眠在地下，但這裡充斥著溫暖和光明，她走出門，看著眼前的地方，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她來到這裡的時候。

空氣中隱隱浮動著臘梅香，玉米地隻有光禿禿的一片黑土。

菜園一切如舊，她們居住過的房子一切如舊，隻有環繞的那一圈柵欄消失了。原來眼前的一切，都是無關異能的真實。

她好像看見靖霖在擦地、砍人、種菜、做飯，好像看見她對她笑、挪開眼神、高興的喊一聲“三兒”，好像看見她們一起，在這裡的每一個角落留下氣息與回憶，看見獨屬於她們的一切。

她有一瞬間想毀去這裡、埋藏這裡。可若是靖霖在她身邊，她大概會驕傲地留下這裡的一切，然後笑著對她說，“是的，這裡的一切都是真實，這裡的一切都在世間留有痕跡。讓它回到這個世界吧。”

她走到菜園的邊緣，光明的範圍之外，寒意悄悄的滲進來，在這一片溫暖之中，這一絲涼反倒對人有一種獨特的吸引。

她被吸引著走進了人世間。

大雪再一次掩下來，也掩住了門口的一枝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