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389的生日前一天,靖霖去研究所“逛”了一圈。
走進黑暗的地下冷庫,放眼望去儘是1389的軀體、器官……畢竟1389的身體本來就要自我更新,研究所為了物儘其用,肯定……不拿白不拿。
靖霖沒有帶上自己的人類軀體,隻是作為能量體在這裡飄飄蕩蕩。但她好像能聽見自己腳步的回聲,空寂又冰冷。無他,這裡太寬闊……也太冷。
殘肢看久了,讓人心裡湧起本能的惡心,她不去看那些蒼白的零件,卻又忍不住一直走下去。她看見一張張沒有生機的臉,和她的臉一樣,和1389的臉一樣。這些臉在眼前,在每一片玻璃的倒影裡,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充斥這裡的每一個角落。
慘白的、不同角度不同姿態的,讓她覺得悲哀的。
靖霖的身體是天生的弱,是刻在基因裡的弱。她自己逃不掉,她的每一具克隆體,也逃不掉。
為了讓那位“母體”能一直發揮作用,研究所每隔一段時間,就給她換一個新的身體。他們對外說得很好聽,說是利用最新技術培育出來的,實際上也很簡單,掐準了點把人體的幾個部分拿下來,再拚在一起。
這本來很難實現,畢竟人的思想記憶怎麼移植?但對精神係異能者來說,把一個簡單的、無意識的大腦改造成自己的大腦,並不困難。
感謝1389,讓她的母體簡直能永生。
母體……在研究所兢兢業業打七百年工,自然沒少被洗腦。七百多年都沒變成行屍走肉,可見她平時異能透支的有多嚴重了。
她又何嘗不是希望一樣的存在?
如今的世界形勢,確實沒什麼希望。
對人類來說,除非奇跡發生,否則實在難贏。隻是人類如今的資源,就算培養希望也是孤注一擲,更不提,他們根本沒有適合培養的對象……
那位母體算是少有的好選擇,但卻沒有被選擇……被洗腦洗得快廢了,還能有能力發現異能的終點嗎?不好說。
尋常選擇之外,也存在一些特殊情況。比如靖霖突然決定拯救世界實現英雄夢,又或者1389離開後,想要拯救世界。
新生的、成長中的希望,和一個好吃好喝養了七百多年異能的鹹魚,顯然還是鹹魚翻身更難一些。
【隨她怎麼選吧。】
靖霖在基地裡閒逛,她走過人身邊,卻又像未曾走過。在人的世界,她沒有讓自己留下任何痕跡。紮堆的傷員、平民,一不小心病毒爆發,就又是一群家裡的喪屍。鼓勵與歌聲,絕望與爆發同時誕生於這裡的每一個角落,壓抑與希望並存,掙紮與放棄循環。
這是人世間。
靖霖穿出基地的圍牆,回到了沒有人的地界。她靠在城牆邊,看荒涼的黃土地延伸到天邊。近處已經被軍事武裝清場,護城河外還有些零散的喪屍遊蕩。
這與她記憶中的世界不同,末世以後,她常覺得自己是穿越了。那個城市高樓林立、鄉下小樓田野的世界,像是一夜之間,在夢境中消散。
【唯有這一片天空……】
這個世界不是沒有特色,不是死氣沉沉,它就是一個普通的世界,但不像她曾生活的世界。
她覺得時代變了,自己像一抹意外留下的時間,走在不屬於自己的時代裡,渴望新世界,卻又覺得倦怠。
【還是……回家吧。】
靖霖給1389過了一個很漂亮的生日,她做了一桌子菜,烤了蛋糕,甚至自己想辦法分離出了奶油。
她望著雪白的奶油蛋糕,鮮豔的蠟燭頂著火苗,在熄了燈的室內,微弱的火光帶來眼中的一切色彩。她難得沒什麼成就感,隻覺得……懷念。這個世界和七百多年前的世界,在這一刻有一些奇異的重合。
她不知道1389許了什麼願望,她不是神,聽不到。但她由衷的希望……三兒的心願能夠實現。孩子嘛,總希望自己有魔法,她想,三兒應該也希望的。
三兒或許……也和她一樣渴望的。
她看見1389在笑,她的笑融化在蠟燭的火光裡,好像藏著無限的溫柔與歡欣。那笑容純粹又清澈,帶著未經世事的天真。
靖霖不禁想,我笑的時候是這樣嗎?那也難怪……不論我做什麼,都沒有人懷疑我。這也太有欺騙性了。這笑容放她臉上,結合她腦袋裡的想法,好像更顯得她是個畜生。還好在三兒臉上……真成了表裡如一的笑。
這是1389誕生以來過的第一個生日,在會被人當成玩笑的4月1日。
“三兒,”她心裡其實有了答案,但還是忍不住問道,“回望過去,你是怎樣的心情……你有恨嗎?”
她是人罪惡的產物,她來到這裡之前,身上每一道時光的痕跡,都藏著人的惡意。可是她是個不懂惡意的孩子,多奇怪。她不是不知道惡,她在書上一定沒少看好人與壞人的故事,可是,她就好像從來不會產生惡。
她看起來太美好,可靖霖不知道,那究竟是真的美好,還是藏著陰霾的、讓人沒能看出來的苦痛。畢竟1389有一張和她一樣,天生顯不出黑暗的臉。
“不知道,我沒體驗過恨,但我不覺得我有恨。我不覺得。飼養員姐姐……我不恨她,我從未恨她。她會控製我,我和她不平等。可是,是她給了我開蒙的機會,讓我成人,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活成實驗室裡的小白鼠,她有努力的對我好,她讓我成為供體裡最幸運的那一個,她讓我誕生,讓我存在。我成為試驗體以後,她為我謀求自由,她喚醒我,讓我走出了研究所,走向了世界,她給了我擁有自己人生的機會。我知道,她是愛我的,這種愛,是她將我作為一個平等的生命來尊重。至於我與她的不平等,是在製度下的無奈,也是她本身有一些局限,她看我是個孩子,我們的視角不平等。但是人無完人,她對我好,我不恨她,不怨她。可惜尋常人生命太短,她走了至少百年,若有機會,我想對她說一句謝謝。”
“至於你……靖霖。”她眼裡的笑染上些羞澀,語氣卻藏著認真與堅定,“我知道,我能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是你一念之差的結果。你說你對不起我,因為你覺得你對生命太輕賤,隨口就決定讓我們誕生,且就此拋下,不管不問。你明知道研究所為龍潭虎穴,卻為了擺脫麻煩,讓我們誕生去做人的小白鼠,你知道我們可能失去人的尊嚴,生命的尊嚴,甚至,失去為人的機會,失去作為一條平凡生命的機會,作為籠子裡的寵物,被一群主人殘虐一生。你本來拋下了一切,可是我卻找到了你麵前,你看到了我,看到了你所作所為的結果,你覺得愧疚。”
“但是,我不懂這些。我沒有接觸過外界的人,後來在研究所一待就是幾百年,對人情早就麻木了,我是不懂這些複雜的人情與思想的,我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不理解你所說的這一切。”
“我隻知道,飼養員養我的二十年,我是覺得有高壓,我有壓力的,但她很好,我每一天都很快樂。在研究所的日子很麻木,我曾經感到很痛苦,這沒錯。但自從我來到這裡,每一天都很開心。”
“我覺得你對我很好,我和你生活在一起總是高興的。靖霖,謝謝你。我覺得你是愛我的,你會嗬護我,你希望我能活得好一些。我這一生遇見了兩個人,一個是我的飼養員,她給了我做人的機會,放我離開困獸的牢籠,一個是你,你在這末世裡保全我,給我一方淨土,讓我快樂生長。你們都是愛我的,我為什麼要恨呢?”
她眼裡的光讓靖霖想起日出時的天空。
可靖霖卻覺得如墜冰窟,她也笑了,“三兒,你真是一個有美德的人啊。”
“隻是,我相信人性本惡。從小,我身邊的所有人也都對我說,善是好的,惡是壞的,人心裡不能有惡。有惡,即為罪。”
“所以我一直很痛苦,我總是很厭惡我自己,因為我有罪。我對每一個人都會有惡意。父母讓我降生,父母愛我、照顧我,可我心裡對他們是有厭惡的。”
“我不明白,明明我努力向善,我相信每個人心裡都該有百分之百的美德,可為什麼我會為父母而感到憤怒?感到恨?我恨到真想殺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