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了早餐免單,又加上了一堆前情提要和說明,那位客人總算是半信半疑地坐在了吧台邊上,聽著善子為這個倒黴蛋解釋為什麼他能夠來到這個店裡,又是為什麼散漫又亂來地被抓住強行摻和進善子和二號的辯論。
——看上去更像是個極道打手的黑發店員點了炮仗,就逃命似地鑽進了櫃台後方的後廚門做三明治去了。
但聊天的效果顯然不太好。
“我隻是有點低落,老板娘真的不用編這種虛構故事來哄我啦。”那位年輕客人揚起了一絲有些勉強的笑容。
是真的啦。
“所以。”隻是悄悄聽了一耳朵兩人的閒話鬥嘴就被用‘客人你來評評理’抓住,抱著紙箱子的年輕人麵色疲憊地總結,“老板娘做了一個和之前都不同的預知夢,然後,本來隻能夢到十天的預知夢看到至少……”從外表就能看出他沒休息好,他頭腦明顯有些遲鈍,皺起眉回憶了一下。
善子一邊替咖啡續杯,一邊點了點頭:“一個半月後的未來,然後身上就突然出現了巨大的副作用——客人您認為,那是變強的表現,還是身體受損的意思呢?抱歉,因為真的很想贏過那個肌肉大於腦袋的家夥。”這確實是她的小小煩惱,不過善子在開店之前也已經和二號商定好了策略。
當務之急,得確認清楚這夢境裡出現的家夥都是什麼身份——特彆是預言裡麵唯一能確定外觀的白發男人。
白發藍眼……
這種人應該會很顯眼。
但現在善子知道的,也隻有這個家夥會在萬聖節的時候出現在澀穀某處w記而已,二號真的能在澀穀這種程度的人潮裡把他找到嗎?
而那位自稱是在出版業工作的客人這才喝了一口咖啡:“所以,其實是假的吧?”他職業病犯了似地摸著下巴,徑自為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找了個答案。
“不,是真事。”善子從思緒中被拉了出來,“對這件事情,客人你是怎麼想呢?”
“虛構故事的話我倒是能給出一點評價——這種情況難道不是二者皆否嗎。要跑的遊戲不管是畫質還是內容都在提升,主機卻跟不上,按照常理來說,這絕對是要出大問題的征兆吧。”客人先是回答了問題,但語氣明顯仍是沒把善子說的當真事,“不過老板娘,就算直接說是你編的故事也沒關係啦。”
雖然一開始被逼著開示她也不大情願,但說了對方不信多少也讓善子有些挫敗感:“都說了是真事了。”
可能是因為貓眼老板娘的臉上沒有任何波動,即便善子自認為是非常認真否認了——對方卻根本不相信她缺乏情緒波動的表態。
“那這樣的話,老板娘難道還要說自己是什麼、偷偷在都市裡通過預知夢改變客人命運的義工嗎?”
“我確實有在做那種事情,不過我是出於自己的原因,有收入的就不能算義工了吧。”畢竟她並不是以金錢的方式得到報酬。
“那,把這一切告訴我的原因呢?因為也要用預知夢看我的未來嗎?”
“看不了。”
“誒~”年輕社畜撐著下巴,一臉抓到你的表情,“這樣就完全穿幫了吧,老板娘再努力一點嘛。”
而善子解釋得非常認真:“因為客人你身上有自然生成的和我的紅線……也就是說,客人本身就和我有緣,所以反而沒法使用術式。”她舉起一根手指。
……他身上是和善子自主生成的紅線,這可不常見。
之前也說過,進入咖啡店的客人裡,時常會出現那種即將死亡的特殊需求人群。但他們大部分人和善子僅會停留在萍水相逢的交易關係,並不會產生紅線——因此,大部分時候,善子都隻是趁著點單建立形式為交易的契約,並偷偷將自己的紅線綁在客人的身上。
然後再借用構造紅線的鏈接,通過預知夢查看對方的未來。
疲憊的客人顯然認為她隻是狡辯,他身體微微後仰,倒是露出了進店之後的第一個笑容:“該不會待會兒老板娘還要說,從我身上的紅線看出了什麼吧?用冷讀[1]那種技巧?”他歪著腦袋,臉上多少帶著點拆穿他人的得意,“然後再說‘我從你身上發現了厄運’,接著就是推銷什麼轉運的服務之類。”
雖然被懷疑,善子卻也不著急,她靜靜地思考了片刻——過於冷靜的黑色|貓眼直看得客人都有些緊張了起來。
“怎、怎麼了嗎?”
“我絕對不賣東西給您。”善子頓了頓,“之前早餐已經免單的話……我發誓在這之後絕對不收任何費用,這樣的話就沒有任何欺詐的嫌疑了吧。”
對方半信半疑,可能是因為善子偏向世俗價值觀中貌美那邊的麵容,他姑且也沒說什麼特彆難聽的話,更多的還是麵對脫線電波美女的談笑:“——隻是聊天的話題而已,那個,隻是說這種走向的話,多少、那個……多少會有點可疑吧?”
而善子隻是從抽屜裡抽出了一把刀:“那麼,要親眼看看嗎?”
喂喂喂話說得好好的你突然拿刀乾什麼!?
年輕社畜客人就差發出尖銳爆鳴了。
*
發現他遲疑地把身體往後仰。
老板娘連忙擺擺手:“啊、安心吧,這把刀不是用來切食物的。”麵癱黑發女性指向櫃台後麵牆上掛著的衛生營業許可,她可不是生熟混用、食物接觸和非食物接觸類工具搞不清楚的那種粗心老板娘。
“問題才不是那個,善子。”二號已經從後廚鑽了個腦袋出來嘲笑她,“突然拿刀會嚇到人的。”服務精神為零的家夥把三明治端了出來,不怎麼客氣地直接摔在了桌上。
善子看了他一眼——眼裡分明是‘你是最沒資格說這種話的人’的滾動字幕。
二號這會兒倒是又和善子選擇性地心意相通了,一臉懶散地聳了聳肩,懶得反駁。
客人已經結巴地說著:“我相信、我現在已經完全相信了!那個,老板娘你先把刀放下——”這類像是警察喊話的無用話語,但是顯然完全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因為貓眼老板娘的動作更快,早在客人緊張地伸手之前,她就已經在自己掌心裡劃了一道口子。
“我可以把手放在您的心口前麵嗎?”她沒了剛才那種無神經的懶散,語氣帶著些許鄭重,張開帶著傷口的掌心看向了那個年輕社畜,“放心,我不會把襯衫弄臟的。”
這突兀的要求明顯讓年輕人有些疑惑:“那個,如果之後要對我提出傷害訴訟的話我是不會認的,要搞什麼奇怪儀式我也拒絕、”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卡在了喉嚨裡,“……誒!?”
因為善子已經把手伸出,確切來說,在她自己的視角裡——她用帶著傷口的手‘握住’了從客人心口冒出的六根紅線。
血液被這物理上不存在的脈絡吸收,本來隻存在於善子視野裡的紅線逐漸在年輕客人的眼睛倒映中出現了。
不過因為出血量有限,被染色的範圍隻往前延伸了半米不到,像是一縷紅色的穗子搭垂在了客人的心口。
他也看到了。
“這就是緣分的紅線哦。”善子收回了手,垂眸引導著客人看向從他自己的心口出發,垂墜著指向門外的紅線。
紅線另外一頭因為缺乏染色、往前延伸了一小段就消失了。
“這東西會連向絕對會再度見麵的兩人。”這麼說著,善子才抬起了左腕,示意對方看向以密封繩圈套在自己左腕上,屬於眼前客人的那條紅線,“都說了吧。”
我們有緣。
年輕人看了看自己的心口,有些遲疑地將帶著的紙箱子放在了腳邊:“……”他半天沒說話,這才明白善子之前說的話的意思,“所以,我們的緣分是?是指我們之後會經常見麵嗎?”年輕人看向自己胸口的數條紅線,謹慎地摸了上去,像是被這棉繩似的手感嚇住了。
“大概吧。”麵癱貓眼店主答得毫無責任感,“但關係的性質不太清楚。”
客人誒了一聲,看上去有種第一次看宇宙科學科普紀錄片的茫然:“老板娘不是說自己能分析紅線的性質嗎?”
“所以才要先向您解釋清楚,進一步測試才會知道。”不然她也沒有必要隨便抓著一個客人,不做生意給他免單,還開示術式吧,“雖然進入這家店的客人一般都是有著各種狀況,不過,先天和我有緣的人可是非常稀少的。”善子神神秘秘地說,而對這件事,她確實沒有說謊。
本來是打算循循善誘搞清楚的。
結果被二號那個混蛋帶得隻能直接開示了。
不過這麼光明正大地做也有好處,眼見為實,年輕人好像確實相信了善子的說明,畢竟他之前語氣明顯並不認真。
而貓眼店長卻沒有管年輕人的怔愣,隻是像是天氣播報員那樣,開始為他解析起了他心口為數不多的六根紅線。
某種程度上,這有點像是禿頂被專業人士帶著看介紹自己貧瘠的頭頂的幾根獨苗,在誇讚‘客人你的發根還是很強壯’的同時還要為它們每一根都單獨起名一樣悲慘。
“……哈哈,看來我的人緣不太好呢。”年輕社畜乾笑。
作為心口隻有一根天然紅線的人,善子倒是像是光頭勸慰地中海那樣姑且安慰了他一句:“沒事,我的更少。”
至少你的紅線還能紮雙馬尾呢。
*
她猶豫了片刻,並沒有告訴對方紅線稀少的含義,知道命運並不是好事。
沒人會比預知能力者更清楚這句話的分量。
而且善子本來就沒有告訴客人真相的習慣,一般都是看完預言之後讓二號想辦法解決事態。
所以善子隻是大概說了下他身上還留存著四根非常穩固的善緣,和一個惡緣的事實,也是這個時候,貓眼店長終於得到了之前在客人剛剛進店的時候觀測到的,‘斷掉了四根’連線的答案——年輕社畜即將離開澀穀,去彆的區域找工作了。
“辭職?”看來是由於人生抉擇導致的紅線斷裂。
“……大概就是被前輩當成了部門替罪羊吧。”年輕社畜臉上浮起了尷尬的苦笑,“都說了吧,我人緣還挺差的,哈哈。”他乾笑了兩聲,在貧瘠的語庫裡給自己找了個自我安慰。
而那個一貫電波的老板娘卻隻是在他麵前又擺了一個小碟,那是用做蛋糕時候剩下的蛋白霜做的舒芙蕾,還給他的那份擠上奶油,又放上了半顆切開的、品相一般,被挑剩下的草莓。
年輕社畜忍不住看向了桌麵上的甜品:“我已經打算直接辭職跑路潛水,沒打算在吃上多花錢……”他沒動。
“不是發誓了嗎?不會收你錢的。不然我對客人來說就是欺詐犯了吧。”善子語氣平淡,“而且這也是邊角料做的員工餐,不值錢。”
“她的意思是安慰你。”二號將手撐在了吧台上。
煩人的家夥,不要替她說話。
而那個煩人的家夥與善子的分歧不止如此:“你告訴他真正的原因不就行了?”二號看上去躍躍欲試。
預料到他想做什麼,善子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二號。”
但那個高大男人還是不管不顧地開了口:“她在安慰你,因為你快要死了。”
年輕客人被這突然的報喪驚得愣在了座位上。
而善子已經木著臉歎了口氣:“不,隻是有這個可能性而已。”她無聲看向了二號。
……他從今天早上開始就有些焦躁,到底是怎麼了?
“你以前對我可沒這麼溫柔。”那家夥選擇的回複非常直接。
想起自己撿到二號時候的事情,善子歎了口氣,倒是有些不情不願地道了歉:“那時候是我不對。”但這會兒不是和他吵架的時候,貓眼老板娘將目光投向客人,確認他的反應。
那位年輕社畜隻是消化了片刻,蛋糕也沒動,最後,他遲疑地否認。
“紅線斷開是什麼不好的事情嗎……那個、我隻是人緣不好……對吧?”
*
“一般來說是這樣沒錯,紅線斷開本身是中性的,而且人際關係本身就伴隨著相見與彆離。”善子沒有否認客人的說法,“畢竟斷裂會有很多種情況——”
作為代表緣分、概念性的紅線在物理性上幾乎是無敵的。所以,它會斷開隻代表一件事。
紅線兩段的二人在緣分上來說已經見過此生最後一麵了。
一般來說要麼、紅線一頭的當事人死亡,被判定為絕對無法再會的無緣狀態。
要麼就如同這個客人那樣做出了人生抉擇,進入‘假如辭職’的人生路線,判定和之前的同事在今後的人生絕對再也無法見麵的無緣狀態。
這兩種動機本身都不會對斷裂的當事人造成什麼影響:“……畢竟隻要去新的環境和新的人見麵,總會產生新的緣分、人就是如此。”
斷掉當然不是什麼問題。
一個中學生畢業都能一口氣斷掉十幾二十條紅線,畢竟一個人一生大概能認識一千到五千多人,隻按照一麵之緣甚至可以上萬。而穩定的、能產生紅線的社交聯係大概就會有50到300人,而產生長久的因緣……排除人來人往的情況,身上常駐的紅線至少也會有40到150根。
善子的語氣沉了下來,雖然麵癱的表情和之前沒有任何變化:“——危險的是紅線斷裂之後,這種維持著極少量紅線的狀態。”
也就是小於十根紅線。
十根紅線雖然是善子憑借自身感覺尋找的基準線……目前還沒錯過就是了。
而被她那種略帶鄭重的語氣帶著,年輕客人的表情也變得更緊張了:“……那個,我還是不太明白?線少的話隻是和人結緣的數量少而已……吧?”
“紅線並不代表你內心對另一邊的重視程度,隻代表‘是否會重逢’這一件事而已。”善子搖搖頭,“所以很重視,但失去聯係的舊友是不會有紅線的、分離而再也無法聯絡的家人也是。與之相反,你並不重視,但每天打招呼的公寓管理員會和你有著紅線的連接、你認為關係泛泛,卻總搭乘同一班電車的同事也可以被命運相連。”
她語氣有些飄忽,像是在做一場很長的夢:“命運檢定可是比人的認知要敏銳得多的噢?哪怕你認為還有再見的機會,在被判定無法重逢的瞬間紅線就會斷掉,相反,就算你認為以後再見不著麵,因為之後的人生還存在著巧合,也有紅線會保留個幾十年的情況。”
而假設……
善子話還沒出口。
二號就已經雙手抱胸搶過了話頭:“假設有這麼一個人,他從家裡出發到達公司紅線逐步變小,直到心口隻剩一根紅線,你認為是為什麼?”不過即便他用的是男性的人稱,二號的眼睛隻是看著善子。
“……因為他已經和自己的鄰居、公寓管理員、經常同乘的旅伴、會社前台、同事們見過最後一麵……了?”客人語氣疑惑,但是越講下去語速越慢,語氣中的困惑也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