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打在陸炳心上。陸炳猛的抬頭看著朱厚熜。自己什麼時候也跟群臣一樣,用這種跪求的方式來逼朱厚熜了?原來自己也成了逼迫他傷害他的人群中的一個了。原來自己也傷害了朱厚熜。陸炳緩緩站起來,不願自己再成為一個逼迫他的人。但他終究打了自己,不也當自己是那案板上的魚肉嗎?陸炳抬頭又看了朱厚熜一眼,旋即就放下眼簾,什麼也沒有說,轉身走出了房間。
朱厚熜見地上空留陸炳脫下來的外衣,心道,陸炳就這樣走了,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了。空著了很久,吩咐太監喚一個擅長棒傷的太醫去詔獄中陪伴楊慎一夜。
次日,楊慎等人按旨再次被杖三十。而隨後,另有旨,楊慎發配滇南,頃刻動身。
陸炳送楊慎到京城郊外。馬車上,楊慎趴著,陸炳坐著。楊慎道,“此番一去,後會無期,兄台保重。” 陸炳道,“萬事難料,說不定隔幾年,皇上又招你回來了。”
楊慎道,“你不懂,皇上恨我至極。他讓太醫照顧了我一夜,不過是我罪不至死和你求情的功勞。但他也不忘了讓司禮監韓昌樂監刑,刑畢又命我頃刻離京。這不是恨我入骨?我有自知之明。” 陸炳訕訕然。
楊慎不以為意,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坦坦蕩蕩問心無愧,你又何必為我淒然?” 楊慎見陸炳的樣子,不禁又逗他開心,道,“你可知韓昌樂外號叫什麼?叫油西瓜,他見上是咧嘴就笑不樂也樂,見下是撇嘴冷麵顏如死灰。你看像不像西瓜皮翻向上蓋向下的樣子?” 楊慎用手彎著自己的嘴角做出向上向下的表情,陸炳不禁一笑。
陸炳跳下馬車。就見車軲轆在風塵中越走越遠,天地中飄著楊慎大聲的吟唱,“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注:楊慎居滇南三十餘年,最後卒於戍地,作詩詞無數,其中單懷歸的就有上千首。又及,在外遊蕩的孤魂野鬼木蘭再次讀到“支離散木甘時棄,攀折荒亭委路塵”,“夢裡身回雲闕,覺來淚滿天涯”這樣的句子不禁泣下。)
陸炳這幾日一直稱病,休假在家。陸鬆下朝回家,讓仆人喚來陸炳,直接問道,“你與皇上之間怎麼了?”陸炳從來沒有聽父親這樣問過,想了想隻好答道,“他是君,我是臣而已。”
陸鬆道,“你稱病在家。他在大殿上發火。你們之間還能沒什麼?他待你從來就不一般。”陸炳道,“哪裡不一般了,我不也被廷杖了。”
陸鬆倒覺詫異了,陸炳被廷杖的事情並不曾有人談起,而且陸炳現在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錦衣衛,按理沒有被廷杖的說法,廷杖是對朝中大臣的刑罰。難道是陸炳在私下中被責罰了?但兒子他是天天見,如果真的被廷杖了,哪裡還能像個沒事人似的,能站能做。不禁納悶的問,“幾下?”陸炳道,“五下。”
陸鬆心下了然,不禁笑了,上下打量了一下兒子,道,“你還記仇不成?” 陸炳倒沒有回答。
陸鬆,故意歎了一口氣,道,“那就奇怪了,我從小到大,罰過你的次數也不少,沒見你哪次事後記恨的。我打你,你倒不記仇;他打你,你就斤斤計較了?以前在安陸的時候,你受罰了,他便找借口留你在王府,我還道你跟他比對我這個父親親近。今日看來反倒不是了。你原來心中還當他是個外人。”
陸炳聽父親直接點破他與朱厚熜之間的親昵,有些愣在那裡。
陸鬆又道,“五下廷杖。虧你現在還是錦衣衛,你難道不知道廷杖的規矩是二十到一百之間。五下,算哪門子的廷杖?” 陸炳不說話。陸鬆最後道,“我不管你是真的看不清,還是假的不明白。反正你今天下午去見皇上,明天也好好的做你的侍衛,不用再這樣無病呻吟的窩在家中。”
傍晚,朱厚熜在乾清宮的東暖閣看奏疏,就聽報陸炳遞了一封密函進來等回話。朱厚熜拿那密函在手還沒打開,就道,“快宣他進來。”見太監跑出去,朱厚熜打開陸炳的密函,裡麵一張紙上麵什麼也沒有寫,隻不過中間夾了一朵梨花。朱厚熜想著梨通“離”一時之間竟唐突不安起來。
一會兒就見陸炳進來。朱厚熜稟退左右。等眾人退下,朱厚熜拉陸炳到案前。陸炳一言不發,也任朱厚熜牽著他。朱厚熜見陸炳不說話,心中千萬個問候也不知從何說起,正好見案台上有一碗剛剛送過來的桂花羹,便端了起來,舀了一小勺送到陸炳嘴前,輕聲道,“你素來喜歡吃甜的,我天天吩咐他們做,你卻不來。”
陸炳紅唇輕啟,含了一勺到口中,輕抿細咽,眼睛卻飄到彆處,就是不看朱厚熜。朱厚熜喂陸炳吃了兩口,幫他擦了擦嘴,拉他到了裡麵的軟塌旁,解了他的汗巾,又推他趴到軟塌上,拉下他的衣服,露出後麵潤滑的肌膚。見上麵五條紫黑的粗杠赫赫然的控訴著自己前些日的殘忍,朱厚熜歎了一聲,用手抹了藥在手上,柔柔的撫過陸炳的後麵。一切都弄好了,再看一下確定沒有遺漏,最後輕輕幫陸炳把衣服拉好。又歎了一口氣,朱厚熜問道,“你決定了嗎?”
陸炳以為朱厚熜問他是不是決定原諒他了,便嗯了一聲。
這一聲輕嗯聽到朱厚熜耳邊猶如晴天霹靂,被轟炸得久久不能回魂,他決定走了嗎?要永遠的離開自己嗎?是自己傷他傷得太重嗎?過了良久,朱厚熜才沙啞的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我可以去送你嗎?”
陸炳聽得是稀裡糊塗,轉向朱厚熜問道,“走哪裡去?”
朱厚熜黯淡道,“你不是決定走了嗎?”
陸炳奇聲道,“走哪裡去?我明天還要做侍衛呢。父親大人嚴令。”
朱厚熜一聽猶如被人從地獄一下子拉到天上,輕飄飄起來,騰雲駕霧得不知如何是好。稍稍抓回了點正常的氣息,才小心翼翼的求證道,“你送了梨花過來,梨不是通離嗎?”
陸炳隨意的奧了一聲道,“我在家院中,隨手采了一朵花。隻是想說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朱厚熜才意識到是自己意會錯了,但不知陸炳是故意還是無意。看到陸炳偷偷的笑著,朱厚熜有些佯怒,一手隨意的拿起那密函,準備拍到陸炳身後,終究不忍,而是蹲下把頭枕在他的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