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首垢麵 囚首垢麵(嘉靖二十年之三)……(2 / 2)

陸炳又幫陸輝倒了一杯茶。陸輝卻又喃喃自語道,“我其實被騙了,被這些聖人之學騙了,什麼叫直臣。所謂君明才有臣直,這君隻顧著念道修仙的,我做什麼直臣。不過是這些聖人之言騙人。可憐我一生所學所聽都是騙人之言。你看一個個讀書生還緊著脖子往裡麵鑽。最後我看都是按在午門挨板子的結局。”

陸炳聽著陸輝不斷說著“聖人誤我”“廷杖殘忍”,不知道為什麼心中有了一些厭倦。這已經是多少次聽陸輝說同樣的話,抱怨懷才不遇,所生非是時了?而且這樣的話,不能附和隻能聽著。現在陸輝所有的心思都沉浸在兩個裡麵,一個是金榜題名家族榮耀的光輝,一個是當眾被辱困在囚室的淒慘。兩種心思不斷衝擊著,於是有了這樣近乎於著魔的喃喃絮語。周圍臨近的犯人都得不斷聽他整日近乎於瘋狂的絮絮叨叨。因此也難怪楊爵想換囚室,楊爵為了打發時光在監牢中讀書寫字,倒也平和。相比之下,陸輝不斷傾訴的失意竟讓人慢慢減去了對他落魄的同情。

陸炳為自己的不耐感到一絲罪惡,卻又不知道如何製止。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承受侮辱,當侮辱和失意超過一個人承受的時候,精神就會崩潰。絮叨曾經的輝煌不過是給自己一番安慰,告訴自己曾有著如此的尊嚴和體麵。而傾訴那種種的不堪,也不過是為了脆弱的心靈去尋求對方一點點帶著憐惜的安慰。然而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夠一遍遍的去傾聽彆人受辱的痛。如果聽一次是同情,聽兩次是歎息,那麼聽了十次,二十次,又會怎樣?

陸炳看著陸輝一張一合的嘴,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隻能轉了轉手中的杯子。也許應該說,讓他安心坐牢,順便找一些事情打發時間。或者應該說,希望他忘記被杖責的屈辱?有些屈辱到來的同時,畢生的努力和掙紮也被擊破了。若殘餘的日夜中隻有屈辱剩下來,那麼怎麼才能夠有麵對人生的勇氣?陸炳並非不同情,也不並非不理解陸輝。隻是這樣的理解和同情被一次次的喋喋不休的傾訴給消磨得有些蒼白。

陸輝忽然抓住了陸炳的臂膀,道,“你跟皇上求,放我出去複了我的官,好不好?”

陸炳歎了口氣,心說,又到了這一幕了。陸炳道,“對不起,世伯,我做不到。” 朱厚熜若已下決心懲處人,無論誰勸,隻怕會落得同樣的遭遇,甚至更加悲慘,因為朱厚熜最恨的就是忤逆和欺騙。

陸輝道,“你們都是興陸的。以前你殺了兵馬指揮,他都能赦了你。放我出去這樣的事情,你一定能夠求得來。”

陸炳苦笑一聲,兵馬指揮那件事情不過是因為他先斬後奏,若朱厚熜早先知道他存了欺騙的心,估計立刻囚了俞大猷。陸炳不過是搶了先機,像這些已經入詔獄的,朱厚熜斷斷是不會給陸炳機會為彆人求情的。陸炳明白,隻怕是自己口還沒有張,那邊的板子春凳就已經擺好了。

陸輝有些怨道,“為什麼你這麼寡情?雖說你自小跟你父親在安陸,但族裡麵的人多少有些幫襯。你怎可如今全番不理?”

陸炳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陸輝見陸炳不說話,越發的抱怨開了,“你在皇上身邊不勸著皇上,反而是我這個遠處的巡撫上書。也不知道你父親怎麼教得你如此懦弱不辨是非?”

陸炳道,“世伯請不要辱及家父。”

陸輝想著自己的淒慘被囚,而陸炳聽了那麼多自己的哀求卻還依舊如此寡情冷血,便道,“辱及?真正辱及的人隻怕是你。不要以為你與皇上之間的事情沒人知道?你不過是一個佞幸的小人罷了。”似乎辱罵陸炳可以給陸輝拾起一些舊日的氣焰,陸輝越發的有些口不擇言了,“說高明一點你是近臣,說明白一些,你不過是一個沒有穿戲服的伶人罷了。或者這金色飛魚服就是你戲服。”

陸炳聽陸輝越說越不像話,便喚了一個校尉帶陸輝回囚室。陸輝被拉走的時候,回頭喊道,“你這樣以色服人,日後有何麵目去見你父親?你最好彆忘了鄧通是怎麼死的。”

陸炳麵色有些蒼白。被嗬斥懦弱寡情。陸炳無心辯解。現在所作之事,有多少負了父親從小諄諄的教導。自己與皇上的關係,日後地下真的有麵目去見父親嗎?現在所有的一切,多少是自己贏來的,而多少是用自己的身體換來的?如果父親知道,是不是也不屑於自己?倫理綱常是父親教的,而今自己這臣不臣的樣子到了地下該如何麵對父親?

陸炳走了出去,到了詔獄外麵的院子,就看到一些枯黃的野草。人對於弱者有著天然的悲憫和同情,但一遍遍的咀嚼過往除了把自己心也困在囚室中又有什麼益處。身體的束縛已經無法避免,所受的屈辱也已經發生,為什麼不想著至少自己還有著生命,還有著思想。這樣即使身體在囚中,疼痛還烙在身上,但在思想上還可以給自己一點點寬慰。楊爵能夠看書練字,給自己一份安寧和微笑。而陸輝卻一次次切割自己屈辱的傷口,讓鮮血橫溢,然後一次次的撒上鹽。

陸炳自己呢?陸炳不知道自己該做無謂的看客,還是該感同身受的歎息?自己又何嘗不在囚室之中?以色服人佞幸小人哪一個不是道德的枷鎖?帶著這樣的枷鎖似乎去想那些諄諄教導過自己的人都是對他們的一種玷汙。那些點點滴滴的教導依舊銘記在心,如今依舊不敢忘;然而現在所行所為,卻千差萬彆背道而馳。

陸炳苦笑一聲,自己有何本事能救彆人離開囚室?自己不也是守在這個森然的錦衣衛所裡麵一遍遍的拷問自己的良心?陸炳望著院子裡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枯草出神,也許草木一春,人生一世,情愛本應等閒,自己卻願為了一份本該等閒的守望去忍受歲月的蹉跎。因為有了些須的溫暖和期望,所以可以暫忘那沉重的枷鎖,自欺欺人的過完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