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子不湊巧,正好趕上黛玉入府。所以周瑞家的不可能有時間去管這點閒事。由於尤萍並不知道,所以天還摸黑時便坐著雇來的馬車帶著周小桔和周小梅進了寧榮街。
這母女一向對小桔沒什麼好處。小梅更是得閒便挖苦她,嘲笑她,使她難過。如今是麻雀想變鳳凰,要借力於人。小梅卻說小桔是在沾她的光,又說了多少小桔不如她的話。傲慢淺薄到讓人想拍她的地步。小桔卻懶懶地不說一句話,靠向身後墊子假寐。小梅還以為小桔怯弱,越來越得意,臉上掛滿了膚淺的笑,誌得意滿地倒在娘親懷中。
進城後天也亮了。他們正好和黛玉的馬車相遇,然後正好黛玉把簾子掀開望街景,周小梅也正好撥開車簾向外看,然後這個飛揚跋扈的女孩子就給嚇得暈過去了。
小桔坐在她的左邊,因此突然醒了。等她也起來看時,黛玉的手還未收。於是小桔隻見一張肥大的肉團臉,就在對麵,心裡也是嚇了一跳。
真是提神醒腦,比風油精還管用。
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少女。可憐不知是哪個小戶人家的,一點禮儀也不懂,在大街上就這麼敞開了東張西望,頂著違章的長相嚇死人個來。
長得肥也就罷了,舉止神情竟如歸家奔喪的寡婦一般。如花似玉的年紀,卻打扮得老氣橫秋。一身慘綠色,比油漆還暗沉。故作高貴,領口的一圈褶子卻出賣它的廉價,不過是窗簾,拿來改了幾刀,當中係個繩子,也好意思充作披風。內裡是淡青的紗袍,色弱偏黃,低暗壓抑。烏黑的鬢邊戴著碩大的白花,頂在腦袋上,想是為了簡約,除此再無飾物,寒酸至極。一雙死魚眼,目光呆滯,死氣沉沉。麵容頹廢,肉紋一道道清晰可見,嘟嘟的嘴像是有一肚子怨氣,油光光的總也合不上。
不知道是侍候的人和她有仇,還是家裡實在窮得沒有辦法,竟然就這麼風塵仆仆來到這繁華之地。
依此情形,僵屍也比她強些。
小桔一口氣噎在胸口,急忙將車簾放低。卻不知道對方也在細細品味對她的驚鴻一瞥。
黛玉看見一個下巴略圓,顴骨較高的女孩,有些清瘦,約摸十四五歲。她穿著桃色的衣裳,象牙色的皮膚,雙頰粉撲撲的,嵌著兩隻小酒窩,既乾淨又清爽。隻是眉宇間有幾分不悅,使得那雙美麗的丹鳳眼也泛著哀愁。她的眉毛很細,像臥蠶,軟軟的。秀挺的鼻子大約有兩指半寬,下麵是兩片薄唇,微微抿起。
想是有幾分害羞,小桔很快拿袖子擋住嘴,放低簾子,黛玉看見,不知怎麼的,心裡頓覺不快。
她大概也想到小桔是因為被她嚇著了。
但是每當這時,她又會再想人家肯定不會比她有錢,比她有姿色,所以多半是羨慕嫉妒恨,這樣一想,她就開心了。
咯咯咯咯,好像公雞打鳴的笑聲,但是這個打鳴,是有卡核的,所以非常駭人。
這麼一笑,尤萍當然就不乾了。
可憐的小梅那會兒正在吃梅子,哪曉得會突然看見這張肉臉,嚇得她噎住上不去下不來,當即翻白眼,一抽一抽的。
情況緊急,尤萍趕快又是拍背,又是摳喉嚨。
她捂著臉哭她的心肝寶貝,臉上的妝粉哭成了一塊塊斑。
小桔看得囧囧有神,歎了口氣,將小梅拉來靠在身上,顛啊拍啊。
一會兒,可憐的小梅悠悠地睜開眼睛,張了張嘴。
好極了,隻要梅核被吐出來,她就不會死了。
尤萍正在喜出望外,這個時候,該死的黛玉又笑起來了,小梅嘴一歪,又暈了。
這使得她的母親嚎叫一聲,咧著嘴象母夜叉似的跳下車。
周小桔目送尤萍以雷霆萬鈞之勢衝向那個“小寡婦”,看得她目瞪口呆。
車上有一個小凳子,下車時用的。尤萍抓著它去追黛玉,朝她頭上砸,尖厲地叫道:“哪裡來的醜八怪,掃把星,嚇死了老娘的心肝寶貝!滾下來,滾下來!”
黛玉早將簾子放下,抱著丫環雪雁在車裡抖。此次來投奔老祖宗,她隻帶了她一個。那麼,奶娘王嬤嬤到哪裡去了呢?因為她太老了,所以就放在家裡。何以人家太老了就要放在家裡呢?奶娘不是應該隨身照顧小姐麼?其實不是因為她太老,是因為黛玉太胖所以不能帶著她,多一個人的份量,這車必然會翻掉。為了小姐的安全,王嬤嬤隻好被埋沒了。
車把式還算懂事,立刻快馬加鞭,趕快跑向榮國府。奈何為了省錢,雇的是老馬,一路馱著黛玉走到這裡已然疲累不堪,故而無論如何也不肯再跑。長嘶一聲,佇立不動。
車把式打了幾鞭,非常心疼。於是黛玉便自覺大難,和雪雁在車裡哭得很慘。這裡是街心,雖然時辰早,多少有幾個人。窘迫便被人們全程望在眼裡。
尤萍扯開簾子,將人硬拽了下來。劈手就是一個耳光,隻覺掌心油光光,十分可嫌。黛玉被打懵了,一時也不記得哭,隻捂著臉,怯怯地詫異道:“你是什麼人?敢打我?我可是巡鹽禦史的女兒!”
哦,不錯嘛,知道遇事把當爹的抬出來。不過,尤萍才不信她是大家閨秀,恥笑道:“啥?就你還禦史的千金,大小姐會像你這個樣子?彆放屁,就你這模樣,穿的這幾尺破布,你爹是殺豬的還差不多!正好,快讓人把你爹叫來,賠錢,賠命!你還我的小梅,你還,你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