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的一聲長氣,雲天河終於得以解放,大口大口呼吸著,抓著慕容紫英衣襟的雙手有些打顫。
“這是答案。”
“什、什麼……”
“說‘這是答案’。”
慕容紫英一把抓住雲天河的肩膀,使勁捏著,讓他一下哽了。
“快說!雲天河!”
被他這麼一吼,雲天河已不知自己是鬥氣還是真被嚇了,也大聲地道:“這是答案!”
頭頂神龍的笑聲炸開了:“有趣!有趣!這次看來會不同!本尊就在盤龍鎮柱上等你們,好好來打一場!”
笑聲還在雲間久久不散,神龍已不見了蹤影,待到一切靜了下來,風聲反又回來了。
“紫英,什麼意思?”
雲天河瞪著慕容紫英,對方一臉平靜無波,他卻如被踩了尾巴的野獸,單純地發怒。
慕容紫英隻回了一個眼神,太過複雜,雲天河讀不出其間的意思,一把揪了他衣襟:“剛才是什麼意思?”
“我記得……你以前說討厭我。”
這個以前……到底是多久以前?雲天河愣了愣,終於想到在女蘿岩時兩人差點打成一團。
“那……那是以前,都這麼久了……”
“那現在呢?你喜歡我?”
“喜歡啊。”
答得如此乾脆,慕容紫英抑製住唇角上揚,隻問:“你懂什麼是喜歡?”
“對紫英的喜歡我還是懂的。”
“為什麼會從討厭變成喜歡?”
“這個……”
“以前的我和現在的我有什麼不同?”
“那個……”
雲天河心裡直叫苦,明明你比我聰明,怎麼老問我問題?還問那麼多。我哪答得上來!
慕容紫英歎了口氣,雲天河臉全紅了。
“我、我答不上來也不用那麼失望吧?”
“本就對你不抱期望。”扯了袖子往雲天河唇上一擦,甩袖就當這事告一段落,“終究誤打誤撞讓神龍滿意,現下還是早些登上盤龍柱的好。”
說完就走,雲天河還是呆呆的,有點氣,又有點委屈。韓菱紗看不下他可憐兮兮六神無主的,狠狠踹了他一腳,他踉蹌了幾步差點沒趴在地上,回頭問為什麼踢我,韓菱紗扮了個鬼臉:“哼!賞你個‘漂亮的’。”
夢璃是“漂亮的她”,我就是一個“她”,你小子分得可真清楚。
不過自己的心分不清楚。
短短一日不到,瓊華已沒了那般清靜之氣。卷雲台上妖氣橫生,妖界形同一張鬼臉,張大著口極儘妖邪。人人都在議論著妖界,比它步步逼近之時更詳儘地想象著妖界中的種種。有人熱血沸騰地表示要大乾一場,有人小心謹慎地揣測彼此之間的勝負優劣,而在元安聽來,這都是表象。
一路走到承天劍台,倒是這裡全然沒變,除了鍛煉鑄劍之聲較之往常急躁了一些。
“虛冶師兄,更要忙碌了吧?”
元安問剛出口,便見虛冶喝茶看劍譜,真覺得自己問得傻了。
“你倒是閒情逸致。”
虛冶看看徒弟們一刻不停歇的身影,一笑:“該做的也做了,如何急得過來?鑄劍便是如此,煉得恰到好處了,要停;還未夠火候,要等。要說閒情逸致,師弟才是真的。”
“隻是開始,要急也找不到準頭,不如隨遇而安。”
這心境還真應了他的字號。
“妖界來了,妖未殺過來,人心卻先廝殺。”元安踱了兩步,說道,“有人說慕容紫英貪生怕死逃下山去,有人說慕容紫英勾結妖類背叛師門,曾經讚他天資甚高,敬他劍術超群,如今卻不怕自己說的話掌了自己嘴。”
聽他言語平靜,隻道事實,虛冶卻是聽出他不滿這般言語傷人,還傷的是同門。
“紫英固然不會貪生怕死,也不會背叛師門,他秉性就如劍一般,一骨子的剛正。”虛冶又倒了杯茶,品了,“但彆忘了,劍是利器,再怎麼藏於鞘中,終有一日會鋒芒畢露。”
元安將虛冶的話反複咀嚼,得出其中含義,有些難以置信:“你是說他做出出格的事,也不奇怪?”
“本性如此,何來出格?”
話到此處,虛冶不再往下說。也許沒人記得那個隻好休養生息、采藥製藥的人,溫文爾雅又有些形神柔弱,可長劍出鞘之時,從來都是乾淨利落。
而他的徒弟,也是一樣。
雲天河隱隱記得夙瑤說過“以氣凝劍”。將自身之氣聚攏而起,以心而造,而懸空成劍。此劍為虛也為實。形體之虛,來去自如依你變換,而鋒芒之實,揮斬削鐵由你禦使。更多的更詳細的,雲天河想不起來,腦中記憶空了一段,又真切地記得夙瑤說“劍隨人形”。這“形”說的是劍的形。就如不同的人適合不同的劍,然不同的人以氣聚成的劍,也由那人而定。
此時此刻立於盤龍柱頂,至身濃雲之間,雷電雲層中交加,宛若牢籠,困住其間鬥獸。但那閃電再亮,不如那懸於空中的無數把劍;雷聲再響,不比劍隨少年指令而動斬下的破風之聲。
雲天河看得呆了。原來劍可以這麼漂亮。
藍白之光揉合劍身之上,從劍柄直至劍尖,冰冷的色澤,破空而舞下光輝。人道利器無情,而這般冷冽,怕是要動傷對手。拔刀相向,便是生死相戰,如不凍結血液,隻怕留情下來,領了死牌的是自己。
柳夢璃輕歎一氣,手按了心口,有些打抖,隻看著與神龍當麵對決的人。
“那人……真是紫英師叔?”
雲天河不解:“當然是紫英了。”
“……沒想到他……”柳夢璃話未說完,打住了,歉意一笑,“我又如何有資格說彆人。”
與平時不同。沒想到他平素冷靜自持,如今出手迎戰卻有些狂,完全像換了一個人。而話到自身,平日是人,轉身成妖,如此差異,竟是與他有幾分相似。也許在被玄霄逼問之時他的猶豫便是出於“同病相憐”。
隻是自己接受了變化,而他……又作何感想?
那人立在符文的圓陣中,指撚劍訣,雙指一並劍身上一捋,似有清脆“噌”響,懸空之間立時有了靈氣,隨令而動,隨他一招一式而刺、斬、挑、抹。
劍尖撕破晦暗,劃出悠然的光路,激起神龍地動山搖地咆哮。
“慕容紫英!沒了門派戒規,少了掌門之言,棄了故人遺囑,你便不須壓抑,連神也敢對抗!”
龍須抖甩而來,迎頭一道火鞭,慕容紫英閃身避過,劍氣不動,空中之劍更亮光一灑,亮若白晝。韓菱紗深吸一氣,喚了水靈助陣。她那般氣息不定,手顫得自控不能,水靈弱小反被吞噬,仍是慕容紫英一抖手,冰棱突起,生生將烈火壓了下去。
韓菱紗拚命握緊手腕,咬緊牙關,好讓自己不抖得跟篩糖似的。可是儘管她跪在地上,蜷起身子,仍是抖個不停。她真的怕了。不是怕神龍的怒氣,而是怕鎮靜自若的慕容紫英。
劍身縈繞劍氣,劍氣回蕩靈光,過亮的光透著寒意,映在那張俊美的臉上更顯冷淡。如同在冰天雪地中舞動的劍,劍招勝過雪花的紛繁華美,也勝過風雪的冰寒。
這樣的紫英真的是紫英嗎?是原本的紫英,還是“被改變”的紫英?
“我沒有變。”
慕容紫英突然開口,一句沒頭沒腦,眾人皆愣,唯有雲天河緊緊盯著他,似這話是對他而說。
是對他的回答。
“門派規矩還在,掌門教誨還在,師公的囑托還在,我會遵守、會遵從、會謹記,一直都不會變。”手中長劍一振,空中懸劍一轉,陡然劍身增長,劍鋒更利,“但是我要思考,為何遵守?為何遵從?為何謹記?也會思考為何你是神,我便要敬?要敬你何!”
“……有趣。”神龍金色的眸子如融了金子般,盯著應對自己畢恭畢敬的渺小人類,眼中刻下他對神的挑釁,“有趣!沒想到這番話出自慕容紫英之口!”
五指緊了緊,劍光一閃,懸空之劍悠然轉動,劍身更亮。凝神靜心,猛提一氣,劍招將遞,卻覺身邊有身影一閃,輕笑語調傳來。
“這‘膽大包天’,是像了誰?”
硬是往日沉著才沒亂了步伐,收劍回身,但見一身青色底繡金線長衫的男子長身而立,金瞳耀眼,薄唇淺笑。指夾金色煙鬥,嫋嫋生煙卻也是金絲繚繞。
看不出善惡,辨不明敵友,隻覺他笑中有鄙夷,目中淺笑更是將人戲耍。
他看的是戲,眼前人的努力和掙紮對他來說是樂趣。
“你是……”
神龍仍陣壓頭頂,而這男子卻輕笑悠然。
“‘你’?笑話。堂堂神龍,何以稱‘你’?”
“神龍?”
“看你與本尊相隔千萬年、未飛升得道之前的幻影都得如此酣暢,本尊便賞你個當麵較量的機會。”
神龍煙鬥一轉,身側一遞,金光飛濺,鏗鏘脆響,愣是瀟灑自在地擋了雲天河從旁一劍。
“小子,你的大不敬又更上一層了。”
“我來幫紫英!”
“幫?”
神龍笑著一壓鬥身,隻是指尖用力,在雲天河看來卻是千斤巨石壓來,腳下不免打顫,撐得住也是強撐。
“本尊怕你是連自己都幫不了。”
修長身形微彎腰身,雙眼直視那雙烏黑清亮之眼,讓它盈滿金色的倒影,晃得眼痛卻無法避開。唇角抹笑,笑的就是人類的不自量力。見他似緊張地抿緊,不禁笑出聲,一股氣息隨聲而出,而也在瞬間,笑僵在臉上。
“你還真做得出來。”
此話出口,慕容紫英是一臉慘白。可他仍緊緊抓著雲天河的手,如同握著一生不會放開的劍。
神龍再度笑起,那笑追著慕容紫英躲閃的視線。晃了晃身體,插在背上的數把劍閃著血光:“神,你也敢殺。”
慕容紫英不敢正視男子,隻將全身注意集中在雲天河的手上。自己要緊緊抓住的,是這個人。
“怕了?”
與其說是問,不如說是充滿嘲諷和挑釁的言詞。神龍身形一隱,那數把劍煙消雲散連血跡都不複存在,而再度現身卻已到了雲天河身前,伸手一拽,又逼上他的臉龐。
“若怕神,便記得自己的卑微!”
雲天河這次清醒多了,知道要掙脫,可一隻胳膊被男子拽著,另一隻手被慕容紫英拉著,兩邊都是蠻力,自己一個再怎麼蠻力也鬥不過兩個,求助看向韓菱紗,見她竟已跪倒在地上,嘴中喃喃:“……龍息。”
龍息?
這詞剛在腦中過了一遍,猛然神龍鬆了手,雲天河一不穩,直接摔進慕容紫英臂彎裡。
“銜燭之龍,你不該在這裡。”
“你又何曾該出現在此?”
笑看捏著自己手的少年,神龍直了身子,含了口煙鬥,輕輕吐息,煙霧盤了少年的麵龐,那雙翠綠的眼仍是透徹,直透人心。
勇氣滿臉怒意:“你違反了規則!”
“若說違反,你也一樣。那麼多的結局看下來,你還不夠嗎?本尊是無聊。一次一次的重複,即使隻是讓幻影陪他們玩,也倦了。”
“正好,我也厭煩了。”
話音未落,勇氣頸上綠色寶珠熒光閃耀,狂氣由身震開,綠光蔽眼。而神龍隻稍作驚歎,舉手一揮,巨龍無了蹤影,落手一劃,雲從天際扯下,如綢緞一卷裹了兩人身影。
“本尊便來試試你這幾百年的功力算什麼!”
風起雲湧,遮天蔽日,眾人看不見雲中狀況隻聽得神龍興致勃勃地聲音。仿似枯燥了多年,終於得以一舒鬱悶之氣。
“幾百年?原來過了幾百年。”
韓菱紗眯著眼看雲中綠色和金色糾纏對抗,聽到勇氣的聲音,心中緊了。
幾百年?那個小小的五毒獸?
又聽聞神龍說道:“幾百年……也隻有神才能忍受如此枯燥。”
枯燥?是什麼枯燥?
韓菱紗拚命抱緊身子,即使不冷,心也沒來由的發寒。
若說枯燥,自己隻記得一件事,那便是從冥河上遙望著跳入輪回井的魂魄們,那時候自己想的便是——枯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