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烏雲密布,偶有閃電劃落照亮遠處嶙峋山石,雲間隆隆響耳,之後又是生悶的沉寂。想起不久之前禁地的突變,如今的靜默是讓人心中空了一塊的不適。
風一直在刮,夾雜著不舒服的冰冷,有什麼味道刺激著呼吸,夢貘蜷著身子,頭枕著彎曲的前肢,不時扇動鼻翼嗅嗅,鼻尖觸了韓菱紗的身子,又靜靜睡了回去。韓菱紗靠在夢貘的身上翻了個身,貼著獸的柔毛,漸漸有了暖意便也睡得安穩。五毒獸本趴在夢貘身上,被風刮得縮了身子,一滾掉進夢貘的懷裡,沉睡的人和妖都動了動,最終還是一起墜入沉沉睡意中。
大家都累了,即使那龐大參天的盤龍巨柱仿佛懸在眼前,也沒人有餘暇去敬畏感歎,有點要睡個地老天荒的架式。可雲天河睡不著,直勾勾盯著坐在身旁的慕容紫英,而他不言不語地望天,盯了老久也一動不動。
最終還是雲天河耐不住,問道:“紫英,你睡不著嗎?”
“你也醒著。”
“我是醒著……”
怎麼和這個人對話非得一問一答加一句傻傻的附和就結束?
雲天河不甘,又道:“那你什麼時候睡?”
“你睡吧。”
“你睡我就睡!”
較勁著翻身坐起來,抱著雙膝跟著看天,慕容紫英倒把目光收回,轉臉看了他。
“你頭上有花瓣。”
“哎?”隨手抓了抓,一看,指縫間夾了一片細長的紅色,熟眼的紅色,“鳳凰花的?”
“嗯,鳳凰花的。”
最後綻放的鳳凰花,大團的花束如同飛舞的火團,照亮了那紅裙女子的容顏,不輸花朵的美。鳳凰浴火涅磐,而花的消亡隻有終結。
“紫英……”將花瓣輕輕握在手中,風一過,花瓣在掌心打轉,“那個鳳凰花精你以前就認識了?”
“……逝者已矣,何必再提?”
慕容紫英語調平淡,雲天河聽不明四字詞句,隻覺他在故意將苦痛淡化。
“逝者……什麼?”
“人已死,過往便不要再提了。”
“為什麼不再提?我爹雖然死了,可我還是常常想起他,也常常念著他。菱紗說我老是‘我爹說我爹說’,但我就是記得我爹說過的話,為什麼不可以提?”雲天河說得有些急,因慕容紫英這般說法著實令他無法接受,可一番話下來,見慕容紫英皺了皺眉又看向天空,覺得自己說的大概又沒被當一回事,縮了身子繼續抱雙膝,嘴上還不甘心,“我知道……人不在了,再怎麼提也不會回來,心裡還會難過。可是明明記得、想著,偏偏不去提,會更難過。”
風一時大了,卷了手中花瓣,一不留神就揚上了天,起初在一片沉色的天際中還豔得亮眼,不一會,悄然被吞沒。
“你想我提起?”
慕容紫英突然一問,雲天河想也沒想,隻管點頭。
總之要讓他多說,自己也想聽他說。
但這一問後,卻是沉默了良久。雲天河隻覺得風聲越刮越響,直刮得自己心裡毛了一層,猛然身上被人一靠,差點沒蹦起來炸毛。
“讓我靠一下。”
好歹忍住,聽到這句後來補上,雲天河應了聲好,稍微側臉見慕容紫英靠在自己肩頭上,那頭烏發壓得有些亂,垂下,看不見他的臉,隻聽得他的聲音仍是平淡。
風聲小了,顯得他話音清晰。
“沐風,是我在小時便認識的。若說熟,我覺得算不上。”短短兩句說完,斷了一會,許是也不知說何,“小時身體不好,師父教我也隻有吐呐調息,我想既是呼吸,便到醉花蔭聞聞花香更有趣,便選了那棵鳳凰樹,樹下而坐。”
爭奇鬥豔的花一下闖入眼簾,可最奪目的是那一樹紅花。湊上聞,不算香;湊近看,不算豔,卻是粉狀玉砌成底色,不勝獨樹一抹紅。於是靠過去,撫摸樹乾,一名紅裙女子從樹乾之後探出身子,笑道:“好小的弟子啊。”
“當時許是興起,她與我搭話,我便答,一來一去,算是認識了。”
“你們都說過什麼?”
“她說過她喜歡上一個人,也說過她和那個人不可能在一起,還說過一心一意修仙不再想這些凡塵俗世,最後卻是為了那個人化作一團飛花,得到早就知曉的結果。”
雲天河最鬨不懂的就是“喜歡”二字,這下聽到出自慕容紫英口中,一時臉有些紅,腦中一片空白,半晌才接一句:“沐風……她喜歡掌門?”
慕容紫英搖搖頭,發蹭了雲天河的臉頰耳根,癢癢的,他心一下緊了,又聽到慕容紫英說了句:“或許吧……”
“那……紫英喜歡她嗎?”
這問慕容紫英許久未答,雲天河心裡直打鼓,後悔莫及,心跳得厲害,全身繃緊。慕容紫英是沒聽到他心跳,倒感到他渾身顫得厲害。
“冷?”握了他手,暖呼呼的,再看他臉,一層薄紅,莫名其妙了,“怎麼?”
“不冷。”
慌忙做答,覺得慕容紫英的手很暖,而自己的身子有些熱。
慕容紫英不解他為何神色慌張,抬頭看他,眼一對上他卻不避,直勾勾看回來,倒把先看的人看得不好意思了。
“對不起。”彆過視線,手卻沒放開。
“怎麼突然道歉?”
“望舒劍……你托我保管,我卻……”
雲天河急急打斷:“那不能怪你,是掌門……”
“不,我有責任。”這次輪到慕容紫英打斷。
看著兩人握在一起的手,雲天河不明白了,明明說要一起去妖界,還認為他多少擺脫了。
“我笨,可是誰對誰錯我看得出來。”
那般堅定的語氣讓慕容紫英沒有回話,放開手,躺下翻個身閉目養神了。雲天河不知該怎麼辦好,看看他的後背,摸摸自己肩頭。想著他靠過來的時候輕了,因為沒有背劍匣。可是劍匣落下了,背上壓著的某些東西卻落不下。
韓菱紗醒過來之後精神了不少,轉轉胳膊扭扭腰,深吸一口氣,卻吸了一腔不周山的陰濕氣,嗆得咳了幾聲。那邊柳夢璃已回了人形,理理裙擺發絲,笑了:“不舒服就彆逞強。”
“雖算不上好得很,也能蹦能跳了。”韓菱紗細細打量柳夢璃樣貌,仿似許久沒見,“夢璃還是這身好看。”
這話說得像柳夢璃不過換了一身衣服,而非妖獸人型之間變化。柳夢璃聽著含笑,腮有些泛紅:“你們不嫌棄便好,還有什麼好不好看?”
韓菱紗話方到嘴邊,雲天河就插嘴了:“夢璃就是夢璃,我們怎麼會嫌棄?”
“雲公子這番話讓夢璃很開心。”
這麼說著,一雙美目看了一旁背手而立的慕容紫英,他表情淡淡的不知心中想何,感到柳夢璃投過來的目光便緩緩彆過臉,不像回避也不像樂於接受。
氣氛一時冷了,韓菱紗忙道:“好了好了,休息也休息夠了,趕緊的爬上盤龍柱,找神龍送我們去鬼界。”
“鬼界?我們不是要去妖界?”
滿場沒人問,就你一個傻乎乎的和我對話,也多得你這份傻才不至於我們這群性格各異的鬨僵。
韓菱紗心裡歎了一番雲天河的傻人自有其用,雙手腰上一叉,瞪了他一眼:“妖界有結界保護,你認為凡人想入便能入?鬼界這一著是注定要繞的彎子,走得當然是合情合理。你不懂就跟著,又不會騙你。”
“我就是不懂……才問問。”
“知道你勤學好問。”韓菱紗眼珠一轉,一件緊要事給轉上了腦,趕緊拉了雲天河的手,“我警告你,一會神龍問你什麼都不許回答。”
“為什麼……”習慣不懂就問,問了才想起剛被韓菱紗數落,閉嘴來不及,反正問也問了,便道,“這個可以問‘為什麼’嗎?”
韓菱紗白了他一眼:“你說多錯多,人家是神獸,是銜燭之龍,能照亮整個西北大荒,神威浩蕩、法力無邊,你把人家惹毛了不給你燒個屍骨無存!”
雖然結果沒那麼糟糕,但上次這野人遭的懲罰也不見得多好,總之先唬唬他總沒錯。
“這……神龍問我問題我不回答,它不會更生氣?”
“要答什麼由我們答,我們三個怎麼也比你聰明。”
雲天河沒法反駁,勇氣可看不過去老大被人貶低,氣得直叫喚,韓菱紗隻當沒聽見,反正聽見了也聽不明白。自顧自打頭陣邁步前行,慕容紫英自然而然加快兩步趕到前方慣常開路,雲天河還是墊後,而柳夢璃提了裙擺小跑過來,貼到韓菱紗耳邊道:“菱紗,勇氣說,刁婦嘴刁,刁言刁語,刁鑽刻薄,刁你母親。”
“……夢璃,你是好心解釋給我聽?”
柳夢璃笑意嫣然,真沒啥心機:“雖不文雅,但很押韻。”
“沒錯。我這就去好好讚賞一番那張押韻的嘴。”
韓菱紗也笑,隻是笑得殺氣四溢。
慕容紫英腳剛踏上盤著巨柱的龍型石雕,頭頂立時電閃雷鳴、濃雲翻滾,白光一道刺痛人眼,但見雲中黑影一扭,烏雲退了兩側,瞳如燈火精亮的龐然大物探出頭來。長須飄乃呼風喚雨,利爪撓為石破天驚,吐納中氣吞山河,長嘯間已是龍顏盛怒。
四人立在原地,靜待神龍發話。
神龍龍爪一刨,撕裂重雲:“毛頭小子,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韓菱紗差點一頭磕地。
神龍啊,您大駕光臨,場麵擺得那麼足問的卻是什麼話?沒見過你這麼有氣場架勢出來八卦的。
神龍低吼一聲,激起四麵雷聲:“大膽人類!本尊問話,竟不作答!”
雲天河用胳膊捅了捅韓菱紗,低聲道:“我就說不回答它也會生氣。”
韓菱紗擰了他一把結實的:“那你快回答啊!”
“你不是不讓我回答嗎……”
“這問你不答,我們哪知道該怎麼答?”
韓菱紗心裡可是歡叫、驚叫數遍銜燭之龍怎麼問了這麼個問題。
“是問我?”雲天河撓撓頭,為難地對神龍道,“可我不是‘毛頭小子’,我叫雲天河,她叫韓菱紗,漂亮的她叫柳夢璃,他叫慕容紫英,這個小小的會飛的豬叫勇氣。”
好嘛,這野人真愛自報家門,又隨口把彆人都報了一遍!
神龍聲音低沉,一言一語回蕩天際,就連語帶嘲諷都能‘蕩氣回腸’:“你不是毛頭小子,這裡哪個又稱得上毛頭小子?”
雲天河立刻看向慕容紫英,又迅速被那如劍的冰冷目光給掌摞了回來,低頭認了:“我是……就算我是,可我不知道‘最喜歡’該怎麼答。最喜歡就是第一喜歡吧?第一能有幾個?”
“你倒說說能有幾個?”
“我能不能說好幾個?”
“貪念!凡人便是有如此貪念才修不成仙身!不懂取舍,不識輕重,連自身想法都搞不懂,便休來擾了本尊清閒!”
厲聲叱責之後竟懶懶打了個哈欠,威嚴也不要了,打算卷回雲中睡覺,明擺著不把這些人看在眼裡,連擺個架子都嫌麻煩。
韓菱紗急了,這麼發展下去說不定爬上盤龍柱銜燭之龍也不會搭理,正絞儘腦汁想著怎麼留住這條難伺候的神龍,卻見五毒獸身影一晃,化作少年模樣立在地上,一頭濃密烏發風中飄擺,挺胸一立,竟無了稚氣。
那副表情,不是年幼之人該有的。沉穩,是歲月沉浸而來。威嚴,是曆儘萬般而得,不管是眉眼間的神色還是溢於身外的氣勢,都在瞬間丕變。
“銜燭之龍,為何要問這種問題?”
神龍停下動作,眯了眼看勇氣:“本尊也是神,何必受‘他’擺布?”
“既然無聊,又何必一直在此?”
“是無聊,但並非無趣。若說‘照亮’,‘他’與本尊也算相近,所以給個麵子。”
“若我等登上盤龍柱,又是一切照舊?”
“本尊可以照舊,爾等可以掙紮。”神龍吐出笑聲,利爪指了雲天河,“這小子什麼也不懂,依本尊看,又是無謂掙紮。不過,就算知道全部,又能改變什麼?”
最後一句如同一把錐子,狠狠紮了韓菱紗心頭,
能改變什麼?走到現在,自己到底改變了什麼?再走下去,自己又能改變什麼?望舒劍被奪,自己仍是望舒劍的宿主,自己的結局仍然是……死。
不禁打了個寒顫。死,自己已是死過,現在想到是背脊冷汗。
原來不管在鬼界待多久,都不可能習慣死。
雲天河忍不住嚷道:“為什麼我不懂?到底是什麼事我不懂?如果我不懂,你懂,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喜歡,搞不懂。
最喜歡,也搞不懂。
下了山之後很多事自己都不懂,可是每個人都沒想過要好好解釋,好好告訴他。
“你不告訴我,我會去找答案,一直一直找下去,總有一天會懂!”
賭氣的話讓神龍大笑。韓菱紗感到風猛烈起來,帶著危險的氣息,忙想抓住雲天河要他彆再瞎嚷嚷,可一抓,卻是一空,緊張地想抓第二次,卻見雲天河已被慕容紫英拉到懷裡。
他的手臂緊緊箍住雲天河的腰,頂了背脊,迫使雲天河抬了頭,唇便牢牢按上。
柳夢璃驚得抬手,卻不知該捂嘴免得自己驚叫,還是應該覆眼免得彼此尷尬。而韓菱紗隻覺得心口被抓緊了一半,呆呆看著那隻手臂越勒越緊,直緊得五指握拳。她不敢看慕容紫英的臉,也不敢猜雲天河的反應,一切來得突然,是她期待的,又與期待的不相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