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紫英,你覺得雲天河這人如何?”
滿天繁星,月臥中天,瓊華宮內燈火映著四周白色綢緞織布,莊嚴的裝飾染上一絲輕柔之色,站在堂上的玄霄白色道袍上的紅色暈染如同火苗之舌,一甩袖,火光跳動,仿似要燃了他自身,頃刻便是烈焰熊熊。
站在堂下的慕容紫英閉眼,以抹掉眼中的幻覺,再抬眼看玄霄一臉淡然,似乎那一問隻是在一番長談後,作為歇緩的隨意一問。
隻是對慕容紫英來說,這問難以得出答案,許久才簡短答了一句:“天河……不,雲天河……看似駑鈍,卻是深淺不明。”
“你是說他資質,還是道他為人?”
“……兩者,皆有。”
玄霄覺得好笑。一直唯命是從的弟子竟然想玩語句雙關蒙混過去,意料之外。便追問:“那兩者都細細說來。”
沉思片刻,慕容紫英一拱手,道:“……古人雲,劍術如琴曲、如心念、如川流、如天地,可隨萬物而生,故修習劍術亦要順應四時、吞飲日月,此間之功,非朝夕可成。雲天河雖不懂高深劍術,但是行止間內息清沛,氣韻自斂,舉手投足分外自如,似乎是多年靜心修行方可達到的境界,令弟子也大為不解。”
“夠了。”玄霄不耐煩揮手打斷,“依你所言,假以時日,此人豈非超越苦修多年的弟子們?”
“弟子並無此意……”
“資質不必再說,你便說說他的為人。”
“是……”
方才談論劍術修習是張口即來、滔滔不絕,如今隻要他憑心而論一人,卻思前想後,想出一頭汗來,方得一句:“雲天河與弟子至今所見之人……均不同。”
“人與人自是不同,有何奇怪?”
“不……應是……”慕容紫英細細回想與雲天河相處的種種,有些恍神之時發現玄霄還在等他答案,忙道,“應是‘特彆’。”
“特彆?”
“弟子不知如何……言明。”
“那種性子,就算你飽讀詩書、學富五車也無法言明。”玄霄笑著點頭道,“雲天青的兒子自是特彆。一個特彆的爹,當然教出個特彆的兒子。”
“師兄,你看這是什麼?”
成天嬉皮笑臉不務正業的師弟手掌一攤,一塊滿溢翠綠水色的翡翠玉石正躺在他生了薄繭的手中。
“這可是好東西。”見師兄興趣缺缺毫不理會,師弟也不氣餒,習以為常地再蹭上來,“這叫帝女翡翠,妖怪帶在身上能隱藏妖氣。就算鼻子像師兄這般靈,也嗅不出半點。”
“雲天青!妖氣可不是氣味,你學的這些年倒是學的什麼?”
雲天青雙手環胸,對這斥責是不痛不癢:“師兄,你倒是不氣我把你說成狗呢。”
“你……”
手指那副賴皮相,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詞句把一肚子的氣罵出來,最後也隻能落個七竅生煙生乾氣的結果,乾脆甩手走人,雲天青卻先一步竄到前麵,帝女翡翠兩指捏了眼前一晃一拋,動作瀟灑,笑容得意:“師兄啊師兄,這翡翠你想要吧?”
“笑話!要來做何?這等詭異之物最是適合你,藏好你身上的‘妖氣’,彆被師傅又抓到你偷懶打諢!”
“你不要?不要我就送給夙玉師妹了。”
“為何……送她?”
“嘿嘿,師兄。你緊張了吧?是不是想改口了?”雲天青上下打量,硬是看不出這師兄臉上神情有何變化,便一笑貼了他耳邊,“我要用這翡翠藏起夙玉的‘妖氣’。”
如此說法簡直讓人哭笑不得:“人讚女子美若天仙,唯你道美若妖怪。”
“妖怪也有漂亮的啊。”
“妖怪再漂亮,也不過一副皮囊。”
“容貌美醜,皆是皮下白骨。師兄,你不要忘了夙玉的至理名言。”
“你……”鬥嘴實是鬥不過他,隻得歎氣作罷,“言語怪異、行事怪異,你為何非要與常人相異?”
“並非與常人相異,隻是與瓊華的教誨稍稍不同。”
那份我行我素的輕鬆可使他不懼任何地說出可稱“大逆不道”之詞,他的性子確實對得起他的名字,雲上青天,再沒有任何阻礙的自由自在。
特彆,特彆。
不過是無法無天、不求上進的師弟!
玄霄禁不住狂笑幾聲,道:“做爹的特彆,以致背叛師門。不知兒子的特彆,又會如何。”
“背叛師門?”冷不丁這四個字,慕容紫英不知如何反應。
而於玄霄口中所出,語氣隨意:“望舒本是本門之物,為何會到雲天河手上,你可想過?”
“弟子……不明。”
“十九年前與妖界一戰,第二十四代掌門太清真人不幸為妖孽所害,引發戰局曠日持久,慘烈非常。關鍵之時,雲天青心生怯意,攜望舒劍出逃。”玄霄言辭流暢,如背誦經書,見慕容紫英神情微妙,便道,“這些事隻記在本派秘卷之上,你自然不知。但我為何於此時此地說於你一個弟子聽,可知緣由?”|
“……弟子駑鈍。”
“駑鈍?你隻是怠惰思考罷了!”玄霄怒斥,令慕容紫英忙跪地聽訓,“我也不想以雲天青的為人推測雲天河,隻是如今妖界降臨,瓊華正是用人之時,你莫要被旁人擾了心智!”
掌門畢竟是掌門,掌門所說的話,不應有任何懷疑。必須謹記,必須遵守,必須畢恭畢敬。
可是,那樣才叫做“怠惰思考”。
“掌門,弟子認為雲天河並不時會背叛師門的……”
“慕容紫英!”
“弟子在!”
“我叫你多與思考,不要被旁人擾亂心智,你明是不明?”
“弟子……明白。”
慕容紫英拱手低頭,玄霄深吸一氣,默許點頭。
聽話的弟子是最好的,守規矩的弟子是最好的,不需要特彆的人來對自己的信念、道路,指指點點。
“師兄,不要再殺了!”
總是笑嘻嘻的家夥竟然一臉憤怒,實在不適合他那張臉,實在也看不慣他那張臉。
於是把羲和劍一轉,劍鋒上的血水甩出一條刺眼的痕跡,沒好氣地問他:“不殺?斬妖除魔天經地義,為何不殺?”
“瓊華根本不為斬妖除魔!”
“放肆!”未見過他如此激動,自己也忍不住亢奮,連日來的廝殺讓自己隻想叫囂殺意,“瓊華弟子死傷慘重,你不想如何報仇雪恨,卻同情起妖孽!”
“我是不明白為什麼要殺!為什麼一定要殺!”
“因為是妖!”
“妖?”他竟然鼻中哼笑,雙手環胸隨意一站,偏了頭下巴一指,“和妖比起來,你像什麼?”
像什麼?
看著映在冰上的影,黑發的男子,線條緊繃的臉。冰中烈焰不衰的羲和劍冰藍與赤紅輝映的色澤染在他如瀑的發上,勾勒輪廓。
身後女子又問了一次:“一定要廝殺嗎?”
冰上的影吊唇一笑:“柳夢璃,妖類肆虐,為何不殺?”
玄霄轉過身,目光在四名少年人的臉上過了一遍,各人神情不同,可見各有心事,也足見各人對自己所言感受不同。
特彆是……這一位。
亭亭玉立、凜凜氣勢,表麵女子的柔弱美麗,內裡卻不輸男子的強硬堅毅。
若是人類的女子,確是要讚歎三分。隻是……
“一股妖孽的腥臭之味。”
玄霄皺了鼻子一臉厭惡,雲天河聽了死勁嗅嗅,沒嗅出個所以然,詢問地眼光投向韓菱紗,韓菱紗直接回他一瞪眼。
“菱紗……你心情不好?”
“本姑娘想事情呢,沒空管什麼香味臭味!”
雲天河沒法,隻好轉頭問慕容紫英:“紫英,你聞到嗎?”
板直的脊背微微一震,看向玄霄,眼中映出上位者威嚴的神態。緩緩點頭,上位者滿意地笑了。
而自己心裡不是滋味。
“為什麼我什麼也沒聞到?”
雲天河大惑不解,柳夢璃此時竟輕笑一聲,引了他注意。
“雲公子,因那味道是夢璃身上的妖氣。”不看朋友所露驚訝之色,也不打算多做解釋,雙眼依然盯著玄霄,不懼分毫,“掌門,現在才察覺夢璃是妖,是否太遲?”
“遲?斬了你,便一樣不遲!”
“掌門認夢璃是人,收夢璃入門。如今知夢璃是妖,便要斬立決。試問其間夢璃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非要被殺?”
“因是妖!”玄霄義正詞嚴、氣勢壓人,“知你妖孽,此時不手起刀落已是寬大,竟還咄咄逼問。你混入瓊華,是否便為挑撥離間,讓餘人心中懷了成見,以使三寒器之事一拖再拖!”
柳夢璃靜靜看著玄霄,微微一笑:“掌門所言,不過是胡編的借口。”
“你這……”
韓菱紗趕緊握住柳夢璃的手,不讓她再觸了玄霄逆鱗。柳夢璃卻拍拍她的手,如往常一般輕柔。
“菱紗,我知道自己是妖。妖界越是接近,我想起的事情就越多。瓊華與妖界交戰的事,族人戰死的事,我在屍體堆裡哭泣的事,還有雲叔的事……”
提及那人,穩若泰山之勢竟有些許動搖,平穩的語氣難隱火舌般的怒意。
“雲天青,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