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密布漫天幕,花葉紛繁迷人路。幽香夜露釀陳甘,一飲品醉花蔭處。紅若美人腮,翠若鬢中釵,女子指撩鬢發過耳,抬頭看鳳凰花紅得惹眼。
少年從身後跟了上來,鳳凰樹下繞了一圈,嗅了嗅,風起人駐,暗香自來。
“鳳凰花的香味?”
“是離香草。”柳夢璃從腰上解下一個小巧的香囊,捧在手中把玩了一會,放到勇氣手中,“不知不覺,已經這麼香了。”
昆侖山巔距離壽陽到底多遠?隻有濃鬱的芬芳可知。
“柳姐姐,你想回家嗎?”
離香草,離家越遠越香,而帶著它的,注定要“離鄉”。有離便有歸,有歸便有想念。
可柳夢璃聽了這問卻是猶豫不答。
家,應是已望不見的壽陽?還是夢中清晰可見的島嶼?而離香草,是因離開哪個“家”才如此催人淚下地湧出芳香?
“勇氣是神獸,菱紗和雲公子是人,紫英師叔往後會成仙,而我……是妖。”
“柳姐姐想起來了?”
柳夢璃看著少年翠綠如玉琢的眸子,那般清亮和雲天河一樣,不藏一絲雜色,心中想何儘在眼中流露。
“勇氣一點都不驚訝,也是早就知曉?”
“是不是早就知道有什麼不同?就算會驚訝,也隻是驚訝。”少年因單純而理直氣壯,很不滿意的是柳夢璃掩唇低聲而笑,“笑什麼?”
“並非嘲笑,而是羨慕。不會怕,也不會討厭,真好。”
“老大他們也不會怕、不會討厭柳姐姐的。”
“可是菱紗說過,她怕。”輕輕按著心口,貼身而帶的翡翠觸著肌膚,仿若捂了一捧清涼的泉水,“我知道她怕的不是我,而是某個不變的結果。我以前隻覺得她料事如神,許是聰明,可漸漸覺得她或許知曉一個過程,雖怪,但多的是佩服。而從即墨回來之後,我突然明白,她知道的很多,甚至太多,多得連結局也一清二楚。”
勇氣隻是聽,沒有回應柳夢璃眼中流露出的詢問。
鳳凰樹的樹冠微動,密集的花朵隻落下幾片花瓣,滑過靜默的兩人之間。
“她不怕我,而我怕。那個結局令她害怕,而我怕我是那個結局的一部分。”
思儘行,行儘思,三思而後行,卻不可避而不行。無論如何思考也終會有個結果,因為不管怎麼思考總要付諸行動,而去做的,是人。迎來結局的,也是人。
“沒錯。要改變結局,除了改變做的事情,有時候也必須改變人。可是結局真的有好壞之分嗎?在某些人看來不好的結局,難道對另一人來說也是不好的嗎?”勇氣彎腰撿起鳳凰花的花瓣,指尖捏著,轉了轉,“就像花一樣。人總說花落下很悲傷,可是我覺得花落下也一樣漂亮。”
柳夢璃點了點下巴,思索片刻,道:“如果對我來說是壞的,我會去改變,無關他人感受。”
“百年之後,壞的結局說不定又是最好的。”
“百年之後……對人來說,沒有機會去見證了。”
“柳姐姐……你……”
“覺得自私得不像柳夢璃?”
女子美麗的笑容依然沒變,但在勇氣看來,有了些許不同。眼前的柳夢璃不再是壽陽柳府的千金小姐,連笑也要矜持內斂。她從懷裡拿出一枚翡翠,清冷的翠色映在眼眸中竟有些高傲之色。
“我是妖。活得自私點,單純點,為了活而活,不正是妖嗎?”
柳夢璃拿過勇氣手中的香囊,將翡翠塞入香囊中,輕輕一拋便掛在鳳凰樹的枝丫上。
“雲叔,夢璃現在已經不需要哭個不停了。”
高高掛在樹枝上的香囊,再濃烈的香味,也無法催促遊子歸家。
韓菱紗漫無目的地晃悠,回過神已經到了山門前,想著該回頭卻又不知接下來該往哪走的時候,正巧和守山門的明塵打了對眼。明塵猶猶豫豫的,抬腳又放下,張口又閉口,同守山門的明光看了心煩,乾脆扭過頭去眼不見為淨。而韓菱紗看他兩個更無趣,轉身要走,卻聽得明塵叫道:“韓師妹!”
自知一行三人從上山到拜入師門走的都不是什麼規矩路線,門派裡的人表麵上師弟師妹相稱,其實私下都看不順眼,一有風聲就草動,第一次主動搭話就指著鼻子罵“小偷”,所以明塵要說什麼,韓菱紗肚裡早就有譜。
隻是無所事事,聽聽也無妨。
“師兄,有何指教?”
“這麼晚了,你一個人要去哪?”
晚?抬頭看天,果然月如輪盤,早就不是黃昏時刻。說來,也該是雲天河感歎“月亮好大,像個餅”的時候了。
“師妹,你快回房吧,要是被人看見該說三道四了。”
“被人看見?”
瓊華派怎麼都這麼一板一眼?這般說話要是用到山下鄉裡,就是個酸死人的書生。
韓菱紗兩手背到身後,身子往前一探,明塵倒是動作迅速往後一跳,她便忍不住笑了:“師兄,你不是人啊?說三道四什麼的……你想說就說好了,反正你們一派剛正不阿,眼裡揉不得沙子。”
“師妹!”明塵真的急了,卻不好大聲,回頭看了幾次確認明光沒有看過來,才繼續道,“師妹你彆再犯錯了……要是惹得掌門發怒,你真會被逐下山的!”
韓菱紗奇了:“你真的擔心我?”
“能登上昆侖山頂的人自然不簡單,師父說多少都有仙緣,至少也有資質。而人海茫茫,你我同門,也是緣分。師妹若是有什麼想做的,自願下山,我不阻攔。可被逐出師門……多少可惜。”
“師兄上山是為了修仙吧?難得入了修仙門第,想著被趕出去當然可惜。可惜啊可惜,不是人人都這麼想的。”
“我當初上山並非為了修仙。”
明塵這句可不像瓊華弟子所言,韓菱紗驚異地看他一臉平靜,看不出半點撒謊的破綻。
更何況,撒這種謊有什麼意義?
“師妹上山之前可見過播仙鎮?我就是鎮上的人。”
連連驚奇,韓菱紗再怎麼心思機敏也轉不過彎來:“乾、乾嘛說這些?”
“小時候我仰慕山上的天神,於是一個人上了仙山,沒想到真的被師父收入門下,隻不過山上住的卻不是天神,和山下人想的完全不一樣。”明塵思及過往,不覺笑笑,“我入門修行,為的是能像天神一樣保護山下的人,並非要成為天神。”
這般訴說實在誠懇,韓菱紗不知如何應答為好,隻得點頭。
“這次妖界將近,若能順利打退,而我也能活下來,我一定要下山。”
“為什麼?”
“當然是回去看爹娘。”這次輪到明塵笑看韓菱紗的不知所措了,“師妹方才還對下山不以為然,怎麼又不解我要下山呢?”
“因為……”
還不是因為你們一個二個不知變通、食古不化,還正氣淩然指責我們都是敗類,誰知道這些表象之下還有你這種異類。
“師、師兄,”認真稱呼真有些不慣,總覺彆扭得要咬了舌頭,但是心一橫,想著有什麼好怕的,便道,“師兄,若是掌門做錯了事,你也會跟著做嗎?”
“……師妹為何出此言……”
“你也說‘山上住的不是天神’吧?神會不會做錯事我不知道,但是人就會有錯,掌門也是人,會有做錯事的時候。”
韓菱紗一雙烏目緊盯明塵,讓他一刻不得鬆懈,也不敢怠慢。他一邊心裡抵觸著“掌門有錯”這個假設,一邊又要給師妹一個滿意的答複。明塵突然覺得韓菱紗有些像璿璣,都讓做師兄的感到為難。
“既是同門,門派上下應一條心。若掌門有錯……”明塵握了握拳,如同將憋在心中的一股長氣悠悠吐出,“弟子該當勸說、阻止。”
“玄霄……掌門怎麼會聽?”
“師妹隻是問我該做什麼,並未問如何做才好。”
韓菱紗還想追問,明塵搖搖頭:“師妹,快回房去吧。”
瞧他為難成這樣,慌張的想結束對話,卻不像是被問題逼急了。韓菱紗心中起疑,稍側了身子,一看便見明光對這邊怒目而視,那眼神還真和光一般犀利。
看來瓊華之內也是一物降一物。
吐吐舌頭,韓菱紗轉身走了兩步,又猛然蹦了回來,一把抓住明塵:“師兄,你今天讓我回去我就乖乖回去了,所以下次我叫你走,你也要聽我的。”
“好好。”
“不許敷衍!”
明塵剛要回答,那邊明光大吼一聲“擅離職守、成何體統”,明塵慌忙抽了手,小聲叮囑韓菱紗趕緊回去,便跑向山門。
停止了交談,又回到靜夜當中。月亮撒下的光引得夜蟲低鳴,一派寧靜,韓菱紗卻覺暗雲湧動。
仙山自有清修地,清修也有煩心事。塵緣未解論修為,哪得電光指天勢。玄霄自視甚高,會懂得此間道理嗎?就算懂,又會接受嗎?
歎口氣,再看山門那處,兩名弟子在無人的夜中,還是站得筆挺。
月亮很圓很亮,晚上總要被月光晃醒,揉著眼睛、吸了口水,看到爹坐在窗邊,披了一身月光,手中的酒杯晃著月色。
“爹。”
從暖烘烘的被窩裡鑽過去,抓住爹衣角的手小小的。
“怎麼?睡不著?”
爹的手很大,攥緊的小拳頭被他掌心包著。
“……太亮。”
“月亮而已,再亮亮不過太陽。”爹手上的酒杯晃出一彎彎的弧,因為有個小身子老往他懷裡鑽,蹭了他的癢,蹭得他發笑,“天河,太陽發光是為了讓人不敢正視,月亮發光是想讓人注意。看太陽會灼傷眼睛,至於月亮,就多看看吧。”
胳膊被爹捏了捏,抬起頭,月亮的光落滿了眼眸,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眼中的月亮還是很圓、很亮,但有些模糊了,罩著一層朦朧的紗,好像有些怕生,想要躲起來,可看久了,又覺得月亮在笑。
笑得很好看,像娘。
想多看看娘的笑臉,所以拚命睜大眼去看,結果真的睜開了,醒了,頓了一下想起自己竟然睡著了,腦子清醒一點的時候開始覺得自己正靠著個人。這人肩膀繃得很緊,有些硬,靠著不舒服,怎麼蹭也蹭不出個舒服的地兒。
“要睡回房睡。”
這般沉穩冷淡的聲音是聽得熟悉的,雲天河立刻坐直身子,轉向慕容紫英,麵對一張冰山臉:“醒了醒了!真的醒了!”
慕容紫英皺眉看他的反應:“為何緊張?”
“師叔,我不緊張。”
“……”
“哦,紫英……”
“……就你一個人?”
“本來不是,現在是了。”
“何意?”
雲天河想了想,著實犯難。自己要知道為什麼,也不會一個人呆坐了。而慕容紫英也沒有追問的意思,依然默默坐於身旁。
“紫英,掌門找你去,是不是問寒器的事?”
“是有提到。”早料到會被問,也不打算隱瞞,“集齊寒器的事我已向掌門稟報,而寒器是你們幫忙找的,要不要給,我也會聽你們的意見。”
有些高興他沒忘記這個約定,也放心他沒有一意孤行。
但這些都是小事,慕容紫英一諾千金,定會遵守,之後的才讓雲天河緊張。
“那……紫英會不會把寒器給掌門。”
沒料到的是,慕容紫英沒有乾脆回答,而是默了片刻才開口道:“我師父很喜歡劍,宗煉師公也是愛劍成癡。瓊華推崇人劍雙修,但這兩位長輩卻告訴我,人仍是根本。因劍無好壞,人有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