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盈盈成幻、閉目幽……(2 / 2)

猛然衣袂翻飛之聲,奚仲竟已到了韓菱紗麵前,獨眼紅瞳直攝人心,韓菱紗愣是半截話卡在喉中,奚仲又轉身對柳夢璃一揖:“少主,不妨讓屬下稍作安排,讓諸位稍作休息,再談不遲。”

無人應答,仿若被他一句提醒均覺得倦意壓來,真正無力做聲,最終是嬋幽揮了揮手,讓奚仲安排去了。

深紫色的雲霧若慵懶地伸著懶腰,晃悠悠從地平線騰起,環繞著天穹的弧形,冉冉上升、漸漸化淡,直達頂端那白亮若天井,灑落星點的浮光。冉冉如夢,虛實交界。盈盈成幻,閉目幽冥。

身負的鎧甲重量,手握長槍的冰冷,感切肌膚;身後旋夢的光暈,麵前結界的色澤,刺激感官。這一切都不能歸為夢景,不能閉眼便消失無蹤,敵人會從麵前攻來,家鄉會在身後淪陷,每每想到此便仿佛身處洪流當中,被現實的巨浪拍打得透不過氣。

“你太緊張了,歸邪將軍。”

奚仲挽了袖子,黑底長袍上的血色袖紋在褶皺處堆疊成宛若燃燒的火焰,襯著他白皙的腕,襯著他把玩於掌中的紫色火焰。浮光被火焰吸引,紛紛投身而來,被火舌一卷便無影無蹤,而火焰更旺,深紫之色如同遍布幻瞑界的紫晶石,彰顯著魅惑的顏色,而他本人的神情、話音卻未有那般狂熱。

默默立於幻暝宮內,輔佐幻瞑之君的同僚,如今立於滿是戰火之味的幻瞑外圍,卻未有歸邪想像中的格格不入。

——既已儘力,何苦自惱?既已儘力,何必掙紮?

奚仲常言,如他沉靜而穩重的話語,仿佛與世無爭,仿佛不屑硝煙戰火,而此時此刻想起,卻覺得……

——奚仲所言……極是。

歸邪長籲一氣,看奚仲發間落滿浮光,那浮光是夢的殘片,迷走於整個幻瞑。人的夢對夢貘來說是食物,那麼美味,咀嚼的時候那麼脆弱,但是當其膨脹開來,卻是撼動現實的貪欲。

吞食夢的貘,最終要被夢反噬。

“奚仲,這些日子你常到幻瞑外圍來,可有些玩忽職守?”

“這段日子到這處來,是無妨的。”

歸邪苦笑:“你說話總是玄玄乎乎,這一句又是何意?”

“將軍不必知曉。”

“好好,你玩你的神神秘秘,我玩我的刀槍劍棒,互不相乾,你也彆想越俎代庖。”

奚仲瞄了一眼歸邪手中長槍:“將軍不必操心。”

“什麼都是‘不必不必’,你從以前就是這般見外到無聊。”

冷清得隻剩風聲的幻暝外圍,仿佛突然間變成一人駐守的孤寂之地,有時甚至忘記自己身後是否還有需要守護的事物,卻不敢回頭去確認,唯恐這一轉頭,便是敵人攻入的空隙。

“奚仲,十九年前一戰,幻瞑六護將如今有幾人?”

“將軍與我……”

歸邪搖頭一笑,笑他那敬稱:“是‘歸邪與奚仲’。”

“……沒錯,隻剩我們兩人。”

“不是‘隻剩’,而是‘還有’。”

奚仲微皺了眉:“難得見你咬文嚼字。”

“因為你在此。”

他神情嚴肅,奚仲卻是想不明白:“何意?”

“因為你在裡幻瞑,所以我能一如既往地拚上性命。而如今你在此處……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莫要拚上性命。”奚仲一時竟是激動,話音稍高,語句嚴厲,見歸邪一臉詫異,忙緩了口氣,道,“不管我在何處,將軍……歸邪,你都要活下來。”

歸邪一愣,良久才喃喃道:“‘既已儘力,何苦自惱?既已儘力,何必掙紮?’這話可是你說的,如今卻要我苦惱如何不死,掙紮如何活下來?”

“幻瞑六護將,對於你來說是‘還有你我’,而對我來說是‘隻剩你我’,若這次難免一戰,結果到底是‘還有’,抑或‘隻剩’?”

“自然是‘還有嬋幽大人’、‘還有少主’。”

斬釘截鐵給出答案,緊接著豪爽笑開,奚仲也隻能自嘲自己竟是同一個夢做多了,也開始有了貪欲。

沒錯,不管是歸邪還是自己,都是為了嬋幽大人、為了少主、為了整個幻瞑界而活,並非為了彼此。

“奚仲,少主所稱的那些‘朋友’,如何?”

“對少主無害。”

“這麼肯定?”

“少主的眼光不會錯。”

“那依你的眼光,怎麼看?”

“太過執著。”奚仲抬手觸了歸邪手中長槍,“你也是。”

“竟拿我與人相比,不怕我生氣?”歸邪假怒卻不見奚仲有何反應,隻好老實問,“我執著什麼?”

“執著你的骨氣,你的忠誠,你的結局。”

慕容紫英從房內步出來,左右隨意擇了一處,看似閒散踱步而去,方走數十步,廊道拐彎,便見著了柳夢璃。

應是偶遇,慕容紫英卻覺對方是特意等在此處。

“雲公子睡了嗎?”

不是問來人睡得可好,而是問一個不在場的人情況。

“倒頭便睡了。”

“那便好。”柳夢璃目光落在慕容紫英背後的劍匣上,“劍匣,能取回來真好。”

“夙瑤師叔托給了虛冶師兄,師兄便轉交於我。”

“夙瑤師公……”柳夢璃喃喃著那嚴厲異常的女子之名,卻始終咀嚼不出這女子的心思,“真不知師公是何打算。”

“你又是何打算?”

慕容紫英直來直往不善繞彎,這問留到此時才問,定是忍了許久。

柳夢璃撚了撚發尾,便也答得乾脆:“當是與族人一道迎擊外敵。”

“然後?”

“然後?什麼然後……”

“此戰之後,你是要留在妖界,還是和我們一起回去?”

“紫英師叔……”

為什麼要問這些?為什麼是這個人來問這些?明明自己是妖,明明這個人討厭妖。

“師叔知道夢璃是什麼妖嗎?是‘夢貘’。”

“知道。”

“師叔知道夢貘是如何的妖嗎?往來於夢中,以吞吃人的夢境為食。”

“知道。”

柳夢璃攥緊衣袖,咬了咬唇,有些急躁地繼續道:“夢貘並不會傷害到人,也不會輕易窺視彆人的夢境,若遭吞噬的是惡夢,反而於人有益。如此說,不知師叔是否相信。”

慕容紫英點點頭,沉聲應道:“信。”

目中閃過一絲驚訝,眼圈有些發澀,慌忙低下頭,肩膀顫了顫,抬手捋了捋額發,廣袖遮了眼:“師叔你……好傻。”

慕容紫英不語,待柳夢璃再度抬頭,再度看到那張笑臉,才道:“我知夢貘以夢為食,我也信夢貘不會傷人,因而我想求你一事。”

“何事?”

“帶我去看一人的夢。”

似乎有什麼因這一句而蠢蠢欲動,柳夢璃說不準這沒來由的窒息感是什麼,也不敢深究。麵前的慕容紫英似乎又回到盤龍柱上與銜燭之龍對陣的慕容紫英,雖雲天河說他沒變,而以妖類的感覺來說,那種差異與此時的窒息感是如出一轍的。

柳夢璃握拳按了心口,小心問:“何人?”

慕容紫英道:“我師父。”

“師叔的……師父?”

“是。”

“已死之人的夢是無法看到的。”

“一定有彆的方法可看到。”

沒有放棄,而是堅定還有方法。

真的那麼想看?夢境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秘密,被禮教重重束縛的人竟然堅持要窺視某人的夢境,甚至不惜借助妖的力量?

“是……有彆的方法。”

“什麼方法?”

竟然如此興奮?興奮道追問?

“師叔定還掛念著已故的師父,因而以師叔的夢境為引子,或許可重現他的夢境。但……有代價……”

“任何代價都無妨!”

如此斬釘截鐵、迫不及待。

柳夢璃突然鬆了口氣,暗笑了。

原來那份差異是因這人有了“欲望”;原來那股窒息感是因這人展現的“欲望”。

妖類會因人類的欲望而興奮不已,而清心寡欲的修仙之人無意中透出的欲望竟能讓妖興奮到幾近窒息。

紫英師叔,你在盤龍柱上時渴望著什麼?而此時你又渴望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