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趙勝的宅邸雖然位於平民黔首所居的街巷,但豪華程度卻一點兒都不含糊。
原本寬闊的馬廄變得擁擠,早已停滿車馬,再無容身之處。從馬車上的配飾來看,這些人的身份非富即貴,其中一輛馬車架了六匹身姿矯健,毛色油亮的白馬,以金玉之物飾其鑣,但凡稍有些眼力的人都能認出,這乃是如今趙王的車架。
不時還會再有新的客人匆匆進入院內,紛紛擾擾,隻是臉上都帶著悲傷神色,宅邸內早已不複當初的熱鬨景象。
進門後所見庭院氣勢磅礴,雕梁畫柱,亭台閣樓高大寬闊,便於瞭望。院榭回廊,被清澈明淨的池水環繞,裡麵還遊著數條顏色美麗的魚,苑囿內花團錦簇,逞妍鬥色,花鳥魚蟲們還在儘情沉浸於自己的世界,絲毫不知道這座宅邸的主人即將逝去。
一座擠滿了人群的屋室內,趙勝躺在塌上,斜倚著靠幾,他麵前坐著一位高冠華服的男人,正是趙國如今的大王,此時他臉上神色淒然,一副悲悲切切的模樣,若是從前,趙勝一定會在心中揣測他這副模樣到底是真是假,意欲何為。
可現在他知道自己氣息奄奄,已經時日無多,實在是再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研究大王心中所想。
趙王身後站著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是平原君爵位的繼承人,趙勝的長子趙接。
接著是趙勝的諸多門客,其中就有“毛遂自薦”典故的毛遂,和朝中其它大臣。
史官站在榻前,表情嚴肅,手拿竹簡,將趙勝最後的對話秉筆直書,記錄下來。
平原君趙勝,作為先王趙惠文王的弟弟,如今趙王的叔叔,門客數千,聲名顯赫,富可敵國,曾經三次離開相邦之位,又三次官複原職。
這位被史書評為“不識大體,利令智昏”的趙國貴族,雖然因為一時貪圖上黨小利,導致長平之戰的爆發。可秦軍圍攻邯鄲時,又能聽從李同的建議,散儘家財犒勞軍隊,皆令妻妾補縫於行伍之間,上下一心解除邯鄲之圍。
趙王哽咽道:“王叔……”
“大王。”趙勝回光返照地開口說道:“如今秦國雖然在休養生息,但秦人乃虎狼之師,勇武善戰,不可輕視。”
“還望大王能整頓軍隊,時刻備戰待敵,另外,秦人陰險狡詐,但凡再有議和之言,定是彆有用心,大王萬萬不可相信啊……”
很久以前,他曾經聽人說過,人在剛出生時和臨死之前是一生中最輕鬆的兩個時刻。可臨終之時,趙勝隻覺得心中還有千言萬語要說。
一番遺言說出,眾人心情皆是悲痛。
說完國事,便是家事,趙王帶領大家離開室內,諾大的屋子現如今隻剩下趙勝,趙接和史官三人了。
趙接本以為阿父會和自己囑咐些封地事宜和朝中關係,可沒想到趙勝卻是問了一句:“阿接,她如今在哪裡?”
趙接疑惑問道:“您問得是?”
趙勝重複道:“季嬴,她現如今身在何處?”
季嬴是趙接的妹妹,趙勝最小的女兒,因為某種原因之前在趙宅生活得很不好。
趙接以為趙勝是臨終之時念及骨肉血親之情,想要再見女兒一麵,於是回道:“阿妹她此時應該正在後院舂米,阿子這就去後院將阿妹叫到您身旁。”
“毋須如此。”趙勝拒絕道,他的語氣和眼神都十分冰冷,看起來對於季嬴絲毫沒有父女之情,冷漠道:“阿接,待阿父死後,殺了她罷。”
趙接:?
他被這句話震驚得說不出來話,沒想到床榻之上的趙勝又拋出一記驚雷:“還有那位秦國的質子,趙政,也要一並殺掉。”
“阿父,這是為何?”趙接說道,“趙異人是秦國太子安國君的繼承人,而趙政又是趙異人的長子,秦國乃虎狼之師,若讓他們知道趙政死在邯鄲,難免會……”
剩下的話他並未說全,但趙勝卻明白他想要說得話。
趙勝:“趙政在邯鄲的日子過得很艱難,裡巷平民不敢對他如何,可邯鄲城內許多貴族心裡憎恨秦人,卻又放不下臉麵去欺負一個稚子,於是便示意其後輩去發難趙政。公子偃,郭開,樓好,還有你的許多阿妹阿弟們,都曾對欺辱過那豎子。”
“秦王那老匹夫大限將至,屆時安國君繼位,立趙異人為太子,趙政雖然是舞姬所生,但畢竟是趙異人的長子,秦國肯定會派人接趙政歸國。若是放任不管,任其歸國成為秦國公子,他心中記仇,肯定會對趙國不利。”
“可秦國的質子死在邯鄲,那秦王定不會罷休,若以此為理由,向趙國開戰……?”
趙勝道:“阿接,殺死一個人的方法並不隻有刺殺,還可以是一場意外。”
趙接低頭,他正沉思之際,趙勝突然抬手,撫摸他的麵頰,乾瘦的臉上劃過一滴淚珠:“阿接,自此以後,平原君這個爵位上的榮耀和重擔就全部都交到你身上了。”
“唯。”
趙接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趙勝的手突然無力地垂在榻邊,合上了雙眼。
他強忍著悲痛將一旁早就準備好的新絮放置在趙勝鼻下。
新絮很輕,細小的微風也能將其吹起。
過了很久,新絮還未被吹起,意味著趙勝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