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老舍筆下所寫的那樣,北京的秋天就是天堂。這裡氣候乾燥適宜,不冷也不熱,水果吃食更是多樣,羊肉正肥、螃蟹下市、栗子也香飄十裡。深不見頭的胡同中紅葉滿地,清澈無垠的北海湖上可以劃船。
但老舍所寫的北平是六十年前的北京、是四十年前的北京、也是二十年前的北京,而不是2043年的北京。
隨著時間漸行,科技發展迅速,人工智能物聯網也逐漸成熟。高樓平地起,充滿煙火氣的老胡同也隻停留在了他們這代人的童年記憶中。無人駕駛的汽車取代出租車,服務行業的人員也近乎被機器人所代替,2043年的北京,科技感重過人情味。
陳麥慢慢走到牆邊,伸出手輕輕撫摸潔白無暇的牆壁,哪怕這裡沒有窗戶,她還是能感受到外麵的天空和流動的人群。
儘管現實中隻過了一個小時,可對她來說,卻像一個世紀那麼長。
門外的爭吵聲倏而停止,陳麥回頭時正好看到邱文禮推門進來。
邱文禮手中拿著先前高漢翻看過的一疊報告,又坐在高漢剛才做過的位子上,看著對麵的陳麥欲言又止。
寬大的病號服讓陳麥看起來像個莊嚴肅穆的牧師,而陳麥粉墨未飾的臉又讓人覺得她隻是一個偷穿聖衣的調皮小孩。
看著用不斷翻看報告而掩飾內心愧疚的男人,陳麥沒有歇斯底裡,隻是輕輕說道:“邱文禮,我想見見你的老師。”
在參加這個實驗項目前,邱文禮曾向她保證可以隨時停止,所以當她開口時,邱文禮也爽快地點了頭。可在看到邱文禮發顫的手指時,陳麥的心中萌生出了一絲猶豫。
邱文禮的導師是國內享譽盛名的心理學專家,同時也是這個實驗項目的發起人,她想在做決定前見一見他。
“好。他這會兒就在,我帶你去見他。”生怕陳麥離開,邱文禮立刻起身帶她去了辦公室。
老式長排寬桌前,每隔幾步就有一個辦公位。在最裡麵的朝窗位上,一位白發老人帶著眼鏡,手拿報告,慢聲細氣地對著電腦前的話麥念字。
看著滿牆數不清的錦旗和有關精神病症的講解海報,陳麥的腳步微微後退,卻又在想起夢中的那句話時停了下來。
邱文禮引著陳麥走到清臒的老人麵前,向她介紹眼前的人:“陳麥,這是我老師,馮主任。”
陳麥朝老人微微頷首,叫道:“馮主任。”
馮主任輕輕點頭,示意她坐下,又接過邱文禮手中的報告仔細看了起來。當看到陳麥的腦電圖時,他的眼睛忽然一亮,問道:“孩子,你藥吃了沒?”
“舍曲林和奧氮平片。”
“用藥量呢?”
“和原來一樣。”
馮主任點頭:“那就不是藥物引起的變化。”
“什麼變化?”
聽到陳麥詢問,馮主任看向她:“通常來說,抑鬱症病人的腦電平均頻率要比正常人低,重度抑鬱的指數就會更低些[1]。之前你的每一次腦電波都是以高波幅西塔波為主要節律,阿爾法波幾乎消失。但這次很不一樣,腦電圖中可以看到阿爾法指數已經有了提升。”
“既然不是因為藥物,那就說明和咱們這個臨床試驗有關。”他說著,摘下眼鏡問道,“孩子啊。聽小邱說,你不想繼續做了?”
陳麥用餘光掃了眼一旁沉默的邱文禮,輕輕點頭。
馮主任臉上露出惋惜的神情,悵然搖頭:“加上你,已經是二十個了。”
“我們的治療確實和傳統的治療方案不同,現在的醫療技術都是治標不治本,複發率高,所以我們才會想到通過放大記憶的方法來根治抑鬱。”他歎氣,“但患者現實中已經過得很痛苦了,沒有人真的願意直麵回憶。”
“馮主任,這個實驗的原理究竟是什麼?”
“抑鬱症,它實質上就是因為能夠調解人情緒的神經遞質缺失而導致的情感障礙。這些神經遞質到不了閾值,顱內神經的前額葉皮質等部位就會發生病變。”
“藥物治療、物理治療和心理治療都是為了把這些被束縛住的神經遞質釋放出來,從而達到緩解抑鬱的目的。尤其物理治療就是以刺激的方式直接作用於病變區,這也是現在國內外最常見、最有效果的治療方式。但除了一些電刺激導致的副作用,它最主要的問題還在於隻能通過這種外在方式不斷地進行刺激,碰不到根上,所以極容易複發。”
“我們這個治療方法,就是從根上解決問題,原理也很簡單。在我們的大腦中有兩樣東西,一個叫海馬體,另一個就是杏仁核。前者負責處理我們的記憶,後者負責情緒釋放。”
“孩子你要知道,記憶和情緒這兩樣是相輔相成的。記憶能調動情緒,情緒也可能會影響記憶。如果你想到了開心的事,那你肯定會不自覺地高興起來;可要是你想起不好的經曆,你的情緒也會相應變得低落。”
“我們每個人都是通過不斷成長來認識這個世界,在成長的過程中,也會有很多的經曆和回憶。因為人的生活環境和既往經曆,那些長期背負著身心壓力的人很容易產生抑鬱,這也是為什麼有些醫生會建議患者離開原有環境,到一個新環境去生活,就是為了不讓患者觸景生情,讓患者的大腦去自主消除記憶。”
“但我們這個治療,其實有點反著來得意思。”馮主任喝了口茶,繼續說道,“由於海馬體在耳後比較深的地方,無法直接進行操作,但我們可以通過操作和它連接比較緊密的一個淺腦區來引發刺激海馬體,繼而放大記憶。一旦記憶重複放大,情緒有所改變,大腦就會自主地釋放更多神經遞質。當神經遞質的濃度到達能夠衝出神經元的程度,就可以去到病變區,來治療它。”
“您的意思是,讓大腦自己治療顱內病變區?”
“可以這麼說。這樣的治療效果最好,複發率也會很大幅度降低。”
“所以每次實驗前讓我不斷在腦中重複回想快樂的事情,就是為了放大那些好的回憶?”
“並不完全是。”馮主任緩緩說道,“孩子,我不說假話。人腦是很神奇的,現在的技術並沒有達到能夠區分記憶好壞的程度,我們這麼做主要是為了保險,為了去儘可能靠近好的記憶。”
“就像你們日常聽歌,當聽到歡快的音樂時心情會感到愉悅,可當聽到悲傷的曲子時,情緒也會跟著調動而變得悲落。而且我跟你說的這些也都是理論,臨床上並沒有真正能夠支撐理論的數據。你也知道,前麵的十九名誌願者無一成功,目前隻有在你這裡看到了變化。”
陳麥默了默,又問:“馮主任,記憶會缺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