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是夢】 葉嫂嫂覺得家中不對勁。……(1 / 2)

夢硯記 衡舒 4709 字 2024-03-29

葉嫂嫂覺得家中不對勁。

這三月來,她的衣裳總會莫名消失幾日,打滿的井水有時也會在一夜之間隻餘半桶,就連向來隻吃一碗粥便說飽的小叔子吃得也比平常多了些。

這倒還不是最奇怪的。

怪異的是她那眼中隻有文集書法的小叔子,開始時不時地朝著空氣講話。

這日兩人像往常一樣在堂屋用飯,隻見談忠信極快地吃完了粥,又拿起一個苞穀窩窩回屋。

她心中有疑,便跟了上去。

屋門並未緊閉,這也給了她方便,於是屏氣斂息站在門外,透過狹小的門縫往裡瞧。

可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當看到談忠信將手中的苞穀窩窩向前遞了出去,而前方空無一人時,她瞪大雙眼,險些驚呼出聲。

見此情景,她害怕地捂住嘴向後退步,然而心中的責任感又驅使著她推門而入。可就在手指觸碰到木門的驟然間,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轉而回頭,悄無聲息地離去。

“白箋,青檀皮也。紙餘三尺……鬥方,對,這個字念鬥。混二分稻,柔潤有足。……舊有白箋滿架,頓如山石,行如流水。而日漏軒榥,譬如有生,青雀撲食,思……”

“思獲乃去。”談忠信將手中的苞穀窩窩遞給正低頭念字的人,“意思是隻有得到食物才肯離去。”

“我知道。”陳麥不願意承認眼前的少年比她更有學識,據理力爭起來,“你寫的文章倒也沒有多難理解,看也是看得懂的。隻不過繁體字瞧著累贅,我們不學它而已,我們自有一套對應的簡體,比這方便多了。”

談忠信若有所思地點頭,說道:“難怪姐姐的名字我不大識得,原來是你們那裡的簡體。”他又將手中的窩窩往前遞了遞:“姐姐,我怕你餓,給你拿了窩窩墊肚。”

“你吃吧,我不餓。”陳麥看了眼黃澄澄的饅頭,搖頭說。

說來奇怪,她雖然能感受到這裡的天氣冷暖,卻並沒有饑飽的意識,甚至也不會覺得困頓。

她無需睡覺,也不用吃喝,白日看書,夜裡望月,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個月,偶爾象征性地喝水吃飯,以此證明她還是活生生的人。

這裡的一切都很正常,除了讀書。

因為古現代字的差異,一篇百字不到的文言文,她硬是啃了半個月才勉強讀懂,更彆說還是作者本人在旁指導的情況下。

見陳麥拒絕了自己,重新低頭看文章,談忠信舉在半空的手有些無措,便隻好將窩窩吃進了自己的肚子裡。

他咬著硬窩頭,想起了他們剛相識那日。

那天他從堂屋灶上將葉嫂嫂留的晚飯熱好給她,她雖未表露出嫌棄之意,卻也同樣沒有入口。

他不明白,為何一個人可以連續三月每日都不飽腹卻還能活蹦亂跳,而一日不沐浴卻像是要死了一樣。儘管他從前也極愛乾淨,可現在並非從前了。

看到她用腕間的黑色圓繩將頭發隨意攏起,露出白淨修長的脖頸,談忠信低頭瞧了瞧自己腳上穿著的破洞布鞋,於是悄悄地把腳往後一挪,用完好的那隻鞋子擋住。

陳麥這時候也囫圇吞棗般地看完了他這篇所謂的《白箋記》。

畢竟是半大少年所寫,除了看不懂的繁體字,文章讀起來並不算晦澀,以物抒情被他發揮得淋漓儘致。

隻是這字裡行間表達出來的情感,卻讓陳麥一怔。她抬起頭,看向正艱難咽下最後一口乾窩窩的人,問:“你原來家境挺好?”

談忠信感到口中發澀,低下頭沒有回話。

“這句,念幼時軒廊作畫,今得羲和相垂,於堂下讀文,園卵附筆,非比也。”陳麥指著其中一句,說道,“從前你住在大宅子裡,吃穿用度都不是現在能比的,而且你還會畫畫。”

她嘖聲道:“窮人家的孩子吃不飽睡不好,哪還有多餘的銀錢學習高雅藝術?”

談忠信小聲問道:“姐姐難道不知?”

“知什麼?”

“我家原是鎮上商戶,隻因六歲那年倭寇突襲鎮子,父母與大哥皆被害,家中錢財也儘被掠奪。”

這些事,陳麥倒還真不知道。

雖然因為夢,讓她對談忠信貧瘠的一生了如指掌,可問題卻在於每次做夢的時間都不同,有時是從他十歲開始,有時是從他十五歲開始,而這次便是從他十二歲開始。

她以旁觀者的身份看他生活在這間破舊小屋,與葉嫂嫂相依為命;看他日日溫書習字,通院試、成生員,看他過鄉試、摘解元;看他在平淡又枯燥、窮困還潦倒的一生中拚命掙紮。

她不懂,這樣一個努力的人,怎麼就會為情而死呢?既然這樣,他其實並不值得被救。

“五歲識字,六歲就沒了父母家財。”她看著文章搖頭,將心裡話說了出來,“看來你不適合念書。”

她的聲音不算小,說出的話一字一句砸進談忠信的耳中,令他無地自容。

陳麥抬眼,看到他眼中不停打轉的淚珠,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道歉:“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我就是那麼一說,你彆放在心上。”

談忠信心中本就自責羞愧,如今有人將實話說出,他也無處反駁:“姐姐沒說錯,我本就不適合念書的。”

“當然不是!你這麼努力,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拜相封侯的。”見他垂眸落淚,聲音悶悶,陳麥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隻得絞儘腦汁地安撫他,“其實你的文章也寫得特彆好,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連毛筆字都不會寫,更彆說寫出這樣好的文章了。”

“真的?”

“真的!”

看到眼前的少年破涕為笑,陳麥也大鬆口氣,問:“對了,雖然你父母和哥哥都不在了,但還有親戚啊,他們沒有接濟你嗎?”

聽她問及此,少年臉上的笑容慢慢回落。

“六歲那年,我被送到了叔父家中,但他們不願養我,嫂嫂便將我接了回來。如今他們都搬離了此地,隻有我和嫂嫂相依為命。”

“你嫂嫂家裡人呢?”

“我是個拖油瓶,哪裡都不想要我。”

此時此刻,陳麥恨不得拿針縫了自己的嘴,更不敢再多問,生怕又戳到他的痛處。她張了張嘴,最終說:“放心吧,我會一直在這裡陪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