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妃那雙丹鳳眼微微掃了下,旋即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我一臉茫然,卻又不能直視她的眼睛,那是十分不敬的,於是隻得低下頭。
她曼步走至我麵前,問道:“本宮的禮物妹妹可還喜歡?”
綺纈站在我身邊,以為藝妃是問她話,急忙道:“娘娘的禮物及其貴重,嬪妾很是喜歡。”
一旁的昭婕妤忍不住用絲絹捂口,冷笑道:“這位妹妹,娘娘不是在問你話。”
綺纈聽了,臉上旋即青一陣紫一陣,訕訕地不知如何答話。
我見了,立即恭敬地福了福,道:“回娘娘的話,那禮十分厚重,是娘娘抬舉嬪妾了。”
藝妃含了一絲不怎麼真切的笑意道:“抬不抬舉妹妹日後便知道了,何必早早斷言呢?”說完便轉身攜了昭婕妤走了。
一旁的綺纈甚是不安,嘟噥著嘴瞧著我,我拉著她安慰道:“左不過是件小事,妹妹彆太放在心上,等會兒被彆人瞧見了可不好。”綺纈點點頭,掩在我身後不再說話。
半柱香的功夫,太後、皇上、皇後便到了。這是進宮第一次見太後,我忍不住悄悄打量,太後穿了件壽字輪紋正紅羽緞宮衣,頭戴鏤空點翠風頭步搖,耳上墜著水滴紅瑪瑙耳墜,正攜著皇上與之交談。然而雖經了一番打扮,仍能從太後臉上看到那胭脂水粉都掩蓋不去的滄桑,比一般五十歲的婦人都要蒼老些。坐到太後這個位置,必是經曆許多大風大浪才能到達的,後宮對女人來說,本就是一個消耗青春、熱情、純真與生命的地方,猶如一片深淵,墜了下去便是永生永世都逃脫不開了。
皇上扶著太後走到高台上了座,方與皇後於太後的左右邊坐下了。而藝妃、沅妃則坐在皇上的右側。周淑儀,翎貴嬪,昭婕妤,玥容華,晴婉儀,陳嬪,殷嬪等便按著位份次序,待到太後等皆入座方才坐下。
高台下的眾嬪妃與大臣們紛紛舉杯齊呼:“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恭祝太後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太後坐於高台,雍容地抬手道:“諸位大臣、妃嬪不必多禮,今日是場家宴,大家不必拘泥於禮數,自便即可。”於是大家依言坐了。因著是新晉的宮嬪,又不曾侍寢,所以隻坐在遠遠的台下。
隻聞得聲樂聲起,一班舞女飄然入內,當真是舞低楊柳樓心月,歌儘桃花扇底風。放眼看去,個個均是豆蔻年華的少女,清純脫俗彆有風情。因著年紀尚小,倒也占不了諸嬪妃的風頭去。一曲《陽春白雪》中,舞女們輕舞著綠色絲帶,繡著蘭花的袖子便這麼輕輕滑落,露出羊脂玉般白皙的手臂,她們隨著音樂翩翩旋轉,恰似一朵開得美極了的蘭花。那輕盈的身姿,柔軟的擺動,衣袖、裙帶都似蒙上了嫋嫋綠色的青煙,在樂曲聲中洇散開,如江南蕩漾的小曲,迷蒙在人們心頭。
聲樂舞蹈間,隻覺皇上的眼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我抬眼瞧去,偏巧正與他那雙星眸遇見,一時如擊石火,似閃電光,我更是窘得臉如火燎般的滾燙起來。他微微一笑,又同一旁的藝妃低聲偶語。我也隻作若無其事,自顧自喝著琥珀杯中的桂花酒。
樂聲漸漸隱去,一身著銀色三江潮水雲紋衣裳的男子大步走至宴席中央。綺纈用手拍了拍我,道:“姐姐看,像不像那群小太監口中的將軍?看來很是風度翩翩。”
我急忙暗暗搖頭,用食指輕輕在唇上一放,道:“你我已是入宮之人,這話可不能隨便亂說。”
綺纈吐了吐舌頭,轉而又拈了枚青棗吃了。
我好奇地微微抬眸,隻瞧見那男子小半個側麵,他朝太後深深拜下,道:“侄兒恭祝太後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兒孫昌盛,大夏無疆。”
居然也是表侄?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我心中不禁再度疑慮起來。仔細望去,那男子約七尺高,甚是挺拔,有著與我記憶中隱隱重疊、既是熟悉又是陌生的側臉。
太後滿臉微笑,眼角的細紋似千瓣菊花般散開,道:“煜兒不必多禮,來哀家身邊坐。”那男子登上高台,便在太後身邊坐下了。
手中的琥珀杯不慎滑落,灑了滿身酒水。坐於太後身邊的男子不是彆人,正是我三年來朝思暮想的君煜,即使是三年未曾相見,但我心中早已將他刻畫了千千萬萬遍。若在千萬人之中,隻需他一個眼神,我便能將他認出。
心裡滿是歡欣,他還活著!還活生生地在我的麵前!我心中最脆弱,最冰封的角落似流入一股暖流,瞬間融化開了,化作一滴清淚,墜於指尖。
綺纈見我翻了酒杯,神色也不太對勁,連忙關切地問道:“姐姐你沒事吧?
”我才發覺自己很是失態,忙用絲絹擦拭著衣裙道:“讓風迷了眼,沒事。”
身後服侍著的婼水瞧見君煜亦大吃一驚,旋即又走至我身邊,輕輕按住我的肩道:“小姐,您的衣衫濕了,回宮換一套吧。”
遠遠的,皇上的眼神也飄然至我身上,我不知所措,腦中亂亂的一片空白,也不知是怎樣回到了蘭熙宮。
我與君煜終究是錯過了,隻晚了短短一個月而已,卻已是宮中人與牆外人的咫尺天涯的距離。我亦是喜亦是悲地抱住婼水哽咽地抽泣,淚水劃過臉頰,沾濕了婼水的衣肩。紫硯瞧見了大是驚慌,忙將屋內的窗子與門紛紛關上。
婼水輕輕撫著我的背,話中亦帶著哀傷:“小姐,您千萬要沉住氣。您已經入了宮……”下半句話她再也沒有說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用絹子擦拭著哭紅了的雙眼,婼水道:“小姐,您已出來良久了,再不回去隻怕要讓人懷疑了。”
我默然點頭,於是婼水與紫硯便急忙替我更了衣,為我重新上了妝,又在眼瞼上塗了濃濃的眼妝,才勉強掩住了哭腫了的雙眼。
待到再回到宴席時,綺纈早已等得焦急不堪,見我回來忙扯著我的手道:“姐姐去了好久,妹妹還當出了什麼事兒。”
我勉強扯了一抹微笑,道:“我身子不大爽快,在宮裡休息了一會兒。”
綺纈眼裡滿是關切,道:“那姐姐可要多注意身子,夜裡天氣涼,可不要被冷風撲著了。”
我一邊答應著綺纈,眼神一邊向君煜望去,這三年來他亦是成熟了不少,舉手投足間已有出身世家的氣勢,不似三年前還帶著些青澀的稚氣。
遠遠的,他似乎與太後說著什麼,神情怡然。隱約間聞得太後道:“煜兒,你也老大不小了,前些年被戰事耽擱著,如今平安回來了,也該想想自個兒的事兒了。皇帝啊,你可要好好幫煜兒挑個好姑娘家,要不是前些年出去替我大夏出征,隻怕現在早當爹了。”語氣中甚是嗔怪。
皇上賠笑道:“這是自然,既然母後開口了,兒臣一定替君煜好好留意,擇一位賢良貌美的女子。”
君煜才要推脫,太後忙拉著他的手道:“你可彆推辭,如今都快二十的人了,你看你皇帝表哥,上個月又納了十二個宮嬪,你的大事可不要再拖了。”說著便向我這裡微微指了指。
君煜回頭,無意看了幾眼,忽然瞥見了我,足足愣了半響,轉而眼中滿是驚訝。太後見他看得發呆,道:“怎麼了?”
他才回過神,道:“侄兒失禮了,大約喝了太多酒,有些不勝酒力。”說著揉了揉額,遠遠看著我,不再說話。
我倒了杯酒,輕輕呷著,亦是似有似無地望著他,待到兩人的眼神交彙時,他直直地凝視著我,五指緊緊地握著酒杯,仿佛要將它捏碎一般,眼裡滿是悲傷,更摻著些許憤怒。
默默地望著他,這不是一場期翼中的相聚。
我以為,重逢後我們會相擁而泣。
我以為,三年千千萬萬彼此的掛念會化為簡單的一句“還安好嗎?”
我以為,我們還能像以前一般,他病了時,我為他吹涼一碗藥;冬天時,他用手的溫度溫暖我凍紅的臉頰。
然而,這些以為在這深宮中顯得如此渺茫,帶著不切實際的好笑。此時在他麵前的我是如此的尷尬,尷尬到我都無顏再看他的眼眸。或許在他的眼中,我就是那麼絕情、膚淺的女子,他一離開,我轉而又進了宮,做了皇上的妃嬪。
對不起,我再也不是你的薇兒,也沒有資格再當你的薇兒。
我尷尬地將自己的眼移開,故作鎮定地與綺纈絮絮地說著。隻是從餘光中,我仍能感覺到他的雙眸在我身上久久停駐,淡然而悲傷。
宴席到了亥時才散,我與眾宮嬪各自回了宮,而君煜與眾大臣也按著宮裡的規矩出宮,連一點碰麵的機會也沒有。
回到墨韻堂,紫硯、婼水紛紛前來欲安慰我,而我隻將房門關緊,對著格子窗外的穹空繁星,一夜無語。